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新人不断,眼花缭乱,这次来向孟子讨教的是齐国的大将匡章。
别看匡章这个名字大家可能还不熟悉,但他的事迹我却早在“梁惠王篇”里就介绍过了。燕王哙学习尧舜搞禅让,把王位禅让给了大臣子之,引起燕国内乱,齐宣王趁这个机会出兵燕国……这些事情大家应该还都记得,而当时统率齐国军队的将军就是这位匡章。
匡章和孟子关系不错,这曾经引起过不少非议,因为匡章有一个坏名声——不孝。儒家是最讲孝道的,孟子作为一代儒家宗师,怎么能和一个不孝的家伙搞得这么火热呢?
孟子对这种流言飞语不大以为然,而匡章的“不孝”在现在看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匡章是齐国名将,历经齐威王、齐宣王和齐湣王三代,战功赫赫。在齐威王的时候,秦国假道韩、魏向齐国发动进攻,齐威王派匡章迎击,承诺他说如果打赢了,就改葬他的老妈。匡章不同意,说:“我可不敢这样做,因为这样做就等于对不起我死去的老爸。”
很糊涂是不是?这可能就是匡章“不孝”的始末:当初的匡章是个问题儿童,家里父母不和,匡章老爸脾气大,一生气,干脆把孩子他娘给杀了,杀完之后也不给正正经经埋了,随便就埋在了马栈下边。这事怎么看都有点儿说不过去,后来这位杀妻凶手也死了,匡章却没有把老妈以正规的礼仪改葬,所以才有了他和齐威王的那段对话。
匡章没答应齐威王的好意,带兵打仗去了。齐威王在王宫里不断接到消息,说匡章投降秦国了,可不管大家怎么说,齐威王皆是不信。后来齐国打了大胜仗,齐威王才说:“匡章连死老爸都不敢骗,难道还会骗我这个活老大吗?”
从这个故事来看,匡章和老爸的感情应该不错。然而,另有一番指他“不孝”的说法是:他曾经规劝过老爸,老爸不听,一生气把儿子赶走了,匡章从此再也不回去见老爸了。
无论是看哪个说法,反正怎么看起来匡章都是个实诚人。可这位实诚人如今来找孟子却是议论他人是非的。
匡章问道:“陈仲子应该算是位廉洁的人吧?他住在於陵那边,据说有一次他连着三天都没吃过东西了,耳朵也听不见了,眼睛也不见了。井边上有个李子,都被虫子咬掉一大半了,他爬过去,拿来就吃,吃了几口这才恢复了听觉和视觉。”
——陈仲子是哪位?
读过《古文观止》的朋友应该对这个人有些印象,选自《战国策》的那篇《赵威后问齐使》里面就提过这个人。你别看匡章现在问孟老师陈仲子算不算是个大好人,可赵威后却完全持另外的一种看法。
赵威后接见齐国使者,先问人家:“你们齐国今年收成好吗?老百姓过得好吗?国君身体还好吗?”
——这话问得如何?
可选答案有三个:
A)很好,很得体。
B)觉不出好与不好来,不就是平平常常的问话吗?
C)不好,不得体。
选择A和B的人,如果放在古代,一定当不了官。为什么呢——
齐国使者听完赵威后的询问,很不高兴,说:“您怎么能先问收成和老百姓呢,应该先问问我们齐国领导人啊!您把尊卑次序给搞乱了啊!”
赵威后可不是老糊涂了,人家是有道理的:“如果没有好收成,怎么会有老百姓呢?如果没有老百姓,怎么会有国君呢?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先关心细枝末节再关心根本问题吗?”
从现在来看,赵威后应该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又很关心国计民生的人。她往下又向使者询问了一些齐国名人:“齐国隐士钟离子还好吗?他这个人啊,很会救济老百姓,帮助国君分忧解难,为什么还不让他出来做官呢?叶阳子还好吗?他这个人啊,也很会做慈善事业,为什么还不让他出来做官呢?北宫的女儿婴子还好吗?她穿戴朴素,在家侍奉父母,到老也不出嫁,是个行孝的标兵,为什么还不封她为命妇呢?陈仲子还好吗——”
赵威后最后最后,问到这个陈仲子了。从前边的什么钟离子、叶阳子来看,赵威后也该夸陈仲子两句,然后问问:“为什么还不让他出来做官呢?”——不是,到陈仲子这里,赵威后的话锋就转了,她问的是:“这个人啊,上不敬君,下不治家,对外又不与诸侯结交,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了他呢?”
陈仲子住在於陵,也称於陵仲子。於陵这个地方在现在的山东淄博附近,仍有一些战国时代的城垣遗迹。李商隐有一首诗,写的是一次宴会上吃竹笋,说竹笋这东西“於陵论价重如金”,也就是说,山东一带是不产竹子的,这是唐朝,倒可以给上文关于古今气候变迁的那段作个参考。
匡章这一问,孟子对陈仲子的评价倒很高:“在整个齐国的士人里边,我觉得陈仲子就是个大拇指。”
——咦,老孟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呀?是战国时代的邹国脏话吗?
“大拇指”这几个字是我给忠实地翻译过来的,其实翻译过来倒让人糊涂,古文原文倒是一看就明白的:“巨擘”。这个词现在还常用,比如我们会说比尔·盖茨是IT业的“巨擘”,但你如果非要说他是“大拇指”,那恐怕明白的人不多。
孟子既然称陈仲子为“巨擘”,看来对他评价很高啊,孟子接着说:“但是——”
做人做到大拇指也少不了有些“但是”。
“但是,”孟子说,“他这样就能叫做廉洁了吗?他这种‘廉洁’恐怕人类是达不到的,这是蚯蚓的标准啊。蚯蚓在地上吃的是土,在地下喝的是水,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能比蚯蚓更廉洁呢?就连陈仲子本人都和蚯蚓差着一截。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看他住的是什么房子,这房子是伯夷那样的大好人建造的呢,还是盗跖那样的大坏蛋建造的呢?你再看他吃的是什么米,是伯夷种的米还是盗跖种的米呢?这恐怕还都搞不清楚吧?”
匡章说:“您也太高标准了吧,那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编草鞋,老婆搞纺织,靠自己的劳动换来吃的和住的,这不就行了吗?”
孟子说:“陈仲子姓什么?”
——这个问题不是孟子问的,是我问的。还记得“梁惠王篇”里我写过一章“姓陈的没一个好东西”吗?陈家是齐国的王族啊!
孟子接着说:“陈仲子他们家是齐国的宗族大家,享受着世代相传的禄田,他哥哥陈戴拥有盖邑的收入,那可是高达好几万石的年薪啊。可他却认为哥哥的收入来路不正,哥哥的粮食他不吃,哥哥的房子他不住。他避开哥哥,也离开老妈,住在於陵。有一天他回到老妈和哥哥那儿,恰巧有人送了他哥哥一只活鹅,他皱着眉头,越看这只鹅越不顺眼,于是——”
“于是他一怒之下就把鹅给吃了?”匡章好奇地问。
孟子白了匡章一眼:“哪能呢,他可是齐国的大拇指呢,整个儿齐国就他这么一个大拇指!——别往自己手上看,好好听我说——于是,陈仲子说:‘哼,要这种嘎嘎叫的东西做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他老妈把这鹅杀了,做给他吃。陈仲子也不知道这就是那只鹅的肉,毫不在意地就开吃,可就在这个时候,哥哥陈戴进来了,说:‘你吃的这就是那个嘎嘎叫的东西啊!’嘿,你猜陈仲子怎么着?”
“吃都吃了,那还能怎么着,”匡章说,“如果是我,大不了回头再拉出来还给陈戴。”
孟子眉头一皱:“真恶心!人家陈仲子可比你强多了,他马上就跑出门去,拿手指头抠嗓子眼儿,全吐出来了。”
匡章一龇牙:“比我更恶心!”
孟子说:“陈仲子这人啊,老妈的东西不吃,吃老婆的;哥哥的房子不住,住在於陵,这能算是绝对廉洁吗?有本事他谁的也不吃、谁的也不住啊!照他这种做法发展下去,只有做蚯蚓了。”
原来话说到最后,孟子不认为这个齐国大拇指先生是值得表扬的,不过他倒也没有像赵威后那样主张杀掉陈仲子。到底陈仲子在理还是孟子在理,这事两说。反正孟子还有一层意思是:树陈仲子这种典型是有问题的,因为他超出常人太多了,他如果只是一个人高标独立,倒也算给社会上增添了一位行为艺术家,可你要想在整个社会上掀起一个学习陈仲子的热潮,那八成是行不通的。
从陈仲子个人角度来看,孟子的批评又似乎有些过分,就像现在一些人嘲笑抵制日货的愤青,说:“你要抵制日货就别上网啊,服务器的什么什么技术都是日本的……”以前美国还有不少公然不缴税的,著名的比如梭罗,不满意政府的战争政策,所以拒不缴税,为此还坐过牢。我很喜欢的一个女歌星琼·贝兹也抗过税,还在巡回演唱会的途中到处标榜自己抗税。其他抗税的人也有,理由各式各样,有人号称不拿血汗钱去养蛀虫,有人置疑税款的去向,如果我们换了孟子对陈仲子的态度,可能会说:“你要抗税就别买什么什么啊,就别用什么什么啊,你的这些行为最后都会形成税款的。”——但是,抵制日货也好,抗税也好,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人们表达自己的态度罢了,难道一个政府还真在乎一两个人上不上税吗?实质作用几乎是完全没有的,只是表达人们的态度而已。就我自己来说,我看过活熊取胆的报道之后,对饱受虐待的熊类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从此再也不买熊胆制品,并且把笔名起作熊逸,姓熊,表明我跟熊类而非人类站在一条战线上。可我再怎么不买熊胆制品,熊的日子就好过了吗?所以,我只是表达我的态度而已。
同类的事情很多,如果你知道了一家跨国大企业虐待童工,你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买他们的产品,虽然这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到那家企业的营业额,也改变不了那些童工的悲惨处境,但这是你的态度。
所以,陈仲子虽然做不到蚯蚓的程度,但他做了,他表达了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