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趣说3:我向皇帝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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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隐士和官员的通信(1)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公孙丑终于再次出现了。在这里看到他,是不是感觉很亲切呢?

陈代在“滕文公章句下”一开始就问老师说“不见诸侯,宜若小然”,如今公孙丑问了一个和同门师兄弟(搞不清到底是师兄还是师弟)一样的问题:“老师,您怎么不主动去找诸侯们上门推销您的政治理念呢?”

孟子一想:当初陈代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举了王良和嬖奚的例子,公孙丑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是不是再把同样的答案再讲一遍呢?可是,这小子回头要是和陈代放学以后下馆子,聊到这个问题,那不是暴露出我老孟只会老生常谈了吗?不行,我得说点新鲜的。俗话说得好,孟老师的肚儿,就是杂货铺。

虽然回答的内容不一样,但形式还是一样:讲古。孟子说:“在古代,如果一个人不是诸侯的臣属,那他是不会主动上门谒见的。当年魏文侯去看望段干木,段干木一介草民而已,却不见魏文侯,跳墙逃跑了。鲁缪公去看泄柳,泄柳也只是一介草民,却关紧大门不予接待。当然了,这二位做得有点儿过了,如果人家非要见你,那还是应该见一见的。”

——鲁缪公和泄柳在上本书里已经介绍过了,魏文侯和段干木也是同样的情况。不过魏文侯可比鲁缪公能干多了,他是梁惠王的前辈,前边介绍过的法家名人李悝就是在魏文侯手下做事,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吴起,也投靠了魏文侯,可见魏文侯用人还是有一套的。但哪怕是这样一位善于用人的好老大,都没有请得动段干木,也看得出这位段干木屁股有多沉了。

中国历史上,三顾茅庐之类的事情虽然一直都被传为佳话,但同是三顾茅庐却还是没把人请到,这种事情也一样都被传为佳话——这是非常中国风格的,有不少故事简直令人陶醉,在名利场之外的追求别有一番乐趣,有人说修炼成仙最好,有人说成仙算什么,我们是“愿作鸳鸯不羡仙”,可你再看一些人的隐逸生活,那就该不羡鸳鸯只羡隐士了。

段干木跳墙,泄柳关门,看上去还只是干巴巴的报屁股新闻而已,咱们去初唐看看一位地方官和一位隐士一来一往的两封书信,那真是把跳墙和关门升华到审美层次了。

地方官名叫杜之松,隐士名叫王绩。王绩家里哥儿四个,大哥就是隋朝大儒文中子王通,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入唐之后,王绩陆续做过一些官,后来挂冠归田,隐居在现在的山西龙门,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

可能稍微对唐诗有过些兴趣的人都对王绩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他虽然在文人圈里不像李白、杜甫那么有名,不过他生得早,正在隋末唐初,所以很多按时间排序的唐诗选本都把王绩放在最开始的地方,我印象中好像他老人家的排名一般出不了前三位。所以呢,不少人拿来一本唐集子,三分钟热情地看完了前二十页就扔下了,连李白都没看到呢,却看过王绩——这件事情告诉我们,要想成名,其中一个办法是让自己生在一个大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

王绩虽然隐居了,可有时候也并不太平,原因之一是他还算有名,原因之二是他家里有宝。这宝贝要是拿到现在,一分钱不值,可在当时却还是个物件,这就是他家传的一部书,他爷爷写的,叫做《家礼》。这书我没看过,不过想来大概是礼法方面的东西,就是滕文公搞丧礼的那一套。

杜之松听说王绩家里这宝贝不错,便邀请王绩来给官员们讲讲课,讲讲丧礼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搞。可王绩就是不去,写了一封信给他,说自己怡然自得,讨厌和他打交道,你不是想了解我家的宝贝吗,我打包快递过去给你看就是了。这信写得文采斐然,别看现在一般唐代文学的选本都不收它,水平却高得很,把隐士的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还处处透着学问,透着文人气。

杜之松收到这封信以后,见隐士虽然不跟自己玩儿,可快递到底也是面子,便写了一封回信表示感谢。我总觉得杜之松是在和王隐士较劲,看王绩这信文采甚好,自己也露露本领,那意思是:嘿,论文采、论读书、论玩情调,我哪项都不比你差!

所以这封信写得极好,我觉得甚至比王绩写得都好。如果不是门客代笔的话,杜之松的文化水平确实了得。大家都知道所谓“唐宋八大家”里唐朝人有两位,一个是韩愈,一个是柳宗元,可我总觉得这来回两封信比韩、柳的不少正经文章都好。一般人读古文往往也就看看那么几个名人的名篇,其实古文里的好文章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些你从没听说过的人有第一流的文字传世。

咱们先看看王绩的信:

月日,博士陈龛至,奉处分借家礼,并帙封送,至请领也。又承欲相招讲礼,闻命惊笑,不能已已。岂明公前眷或徒与下走相知不熟也?【开场白,交代正事,我不去你那里,你要的东西我打包快递过去,注意查收。你让我去衙门里开讲座,搞笑!让我笑掉大牙——等等,等一会儿……嗯,好了,我刚才在低头捡大牙呢,可算全捡起来了。你看看,你就搞笑吧,出这种点子,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下走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兼弃俗遗名,为日已久。【我是隐士哎,吊儿郎当惯了,你别想让我穿西服、打领带,牛哄哄地出入写字楼!】

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惟以烟霞自适。【我就是陶渊明,我就是嵇康,喝酒弹琴,优哉游哉,你那些办公室的规章制度管不到我。】

登山临水,邈矣忘归。谈虚语玄,忽焉终夜。【我常常自助游,看看好山好水好风光,姑娘好像花一样,当然了,我只在附近的风景区转转罢了,罗布泊我可不去。我还常和朋友们侃大山,反正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就图一个高兴。】

僻居南渚,时来北山。兄弟以俗外相期,乡闾以狂生见待。【我的职业是隐士,我有我自己的一块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别误会哦,手机充值别找我!我哥和我弟弟们都知道我不是个世俗中人,所以柴米油盐的事从不来烦我,那两年流行买车买房,他们热火朝天地合计这些事去,我正忙着和朋友们神侃呢。街坊邻居们更拿我当个大另类。同样是打酱油,他们要是有谁去副食店打酱油,那就叫打酱油,我要是也去副食店打酱油,他们就管这叫行为艺术。】

歌去来之作,不觉情亲。咏招隐之诗,惟忧句尽。【现在好多人都唱什么“老鼠爱大米”,哼,恶俗,庸俗不堪,我唱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咏归隐之乐,这才叫高雅艺术,越唱越觉得和老陶亲。我要吟吟诗,出口就是左思的《招隐诗》,高雅啊,高雅!我还总嫌它太短,没一会儿就吟完了,有时候还总串调,串到《十八摸》上。】

帷天席地,友月交风。新年则柏叶为樽,仲秋则菊花盈把。【我还喜欢露营,我是背包族的老祖宗,可我比他们有素质,我从来不往草地上扔易拉罐。我的生活跟着时令走,新年就喝柏叶酒,秋天就去采菊花。】

罗含宅内,自有幽兰数丛。孙绰庭前,空对长松一树。【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引经据典啊。现在我说的是晋朝罗含的宅院里种着几丛清幽的兰花,这是用典技巧,实际是说我自家院子里种着兰花;我说晋朝孙绰的庭院里有一棵松树,这也是用典技巧,其实是说我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棵松树。当然,用典技巧到这里并没有完,更高明的技巧是:这两个典故同时让你把我和罗含、孙绰这两位前辈联系起来,他们的节操也就是我的节操。】

高吟朗啸,契榼携壶。直与同志者为群,不知老之将至。【我和朋友们高谈阔论,对了,你见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小青年们流行提着个大录音机去郊游吗?我们也一样,不过我们提着的是大号酒壶。我总是和同志在一起玩儿,提着大号酒壶一起去东单公园——我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玩儿得很高兴啊,那天打完弹球正跳皮筋呢,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欲令复整理簪屦,修束精神,揖让邦君之门,低昂刺史之坐,远谈糟粕,近弃醇醪,必不能矣。【你想让我再穿成人模狗样的打躬作揖看人脸色,尽说些虚头巴脑、言不由衷的废话,你以为我会愿意啊,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喝几壶老酒呢。】

亦将恐刍狗贻梦,栎社见嘲。去矣君侯!无落吾事。【这里是两个《庄子》里的典故,讲起来实在太长,反正是说明哲保身的道理,各位就当都已经知道了吧。然后……看见我这文化衫上写的什么字了吗——“烦着呢,别理我!”】

王绩的信到此收笔,看看,这就是段干木和泄柳的角色,不过王绩的文化水平肯定比他的前辈们高得多了,到底时代又发展了不少啊。如果你是杜之松,看到这样一封信,满是狂言,你会怎么回信呢?

——什么?根本不必回信,派几个衙役抓了王绩就完了?

——什么?让衙役穿便服,一辆面包车过去,一窝蜂下来几十个棒小伙子,王隐士吓也吓怕了?

——什么?在饭局上随便把这信拿出来,给几位当地老板一看,然后什么话都不用说,接着吃澳洲龙虾?

哎呀,大家的招数可越来越高啊,不过呢,你们可跑题了,不能不回信,对了,咱们的前提是必须回信,然后问你:如果你是杜之松,回信你会怎么写?

辱书,知不降顾,叹恨何已。【真是不好意思,委屈你了啊,都怪我,呵呵,都怪我!】

仆幸恃故情,庶回高躅。岂意康成道重,不许太守称官,老莱家居,羞与诸侯为友。【我本来以为凭着咱们的老交情能够请得动你呢,谁知道你有着郑康成和老莱子的作风啊!

——解释一下,这是说的两位古人。郑康成在前文讲王良和嬖奚的时候露过一回小脸,此人是东汉大儒,姓郑名玄,字康成。袁绍有一次请客,来的不是显贵就是名流,郑康成最后才到,却被请到了上座。宴会上有个大官叫应劭,曾经是郑康成的学生,这家伙做了大官就牛气起来了,对老师说:“我这个高官尊称您一声‘老师’,您是什么感觉啊?”

郑康成淡淡一笑:“儒家门人只论那几门功课而已,谈什么官阶和门阀呢。”

应劭弄了个灰头土脸,当时就借来锄头在大厅上刨了个地缝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