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又名《还魂记》，明人汤显祖撰。全篇大意是：“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而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汤氏的五种传奇以《牡丹亭》为最上品，序文说它博奥渊微，我读了拍案叫绝。近才读毕《西游记》，以为最大幽默莫过于此，不想又有《牡丹亭》的另番风貌。然《西游记》始终有着壮阔的意志中心，《牡丹亭》乃较为细腻婉约，两书同起于万历年间，前者浩浩气魄如绝对时空，后者则似相对时空，呼吸相通而各呈气象。
我特喜欢其中的“惊梦”和“寻梦”。
“惊梦”开头便是“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二八年华的杜丽娘因读了《毛诗·关雎篇》，便“平日的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把春愁漾”，于是停半晌，整花钿，随着丫头往花园走去，到了却又踌躇，道：“步香闺，怎把全身现？”哈！闺女走在阳光里竟不知怎么好，还对着春光羞赧起来，怕与周遭的花草、风儿、水儿打了个照面。她又边走边自语：“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一副自得的兴头儿，唯恐春天三月给人抢了去，待见了满园红绿，不禁又脱口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丽娘感动得拉着丫头叹息：“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走了走，忽然起了矛盾，说：“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分明是喜爱，却又要舍不得，只因春色恼得人无理，神志反呈昏怠，说完“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在花园亭台里睡着了。熟睡中见一书生持柳枝走来，问她题诗于柳条上，那人即柳梦梅，迎面就献殷勤：“小姐，咱爱煞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二人见了面竟也不陌生，倒像：“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春光即使不在梦景里，也一样撩人糊涂，当此时节，无一不是绝好的，也如禅僧的骂人：“这里是什么所在，你却来说粗说细！”人也变得与花下的泥土一般谦伏，走一步是一步的千金生命，再跨一步更是与花儿、云儿、水儿同死同生，而迢迢岁月也只为这一刻的与造化是知己、是冤家。
“寻梦”是写杜丽娘独个儿跑去后花园重温旧梦，找遍牡丹亭，芍药栏边，柳郎总不出现，又不甘又无奈地发气道：“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何意婵娟，小立在垂垂花树边，才朝膳，个人无伴怎游园……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的伤春是千古的惆怅，也是绝对的新鲜，像日月丽于天，山河明于地的遍在每一寸生机上，如梦如实，回回都似女娲在炼五色石补天，又每每都临在混沌初开的一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