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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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个午后的讶异

中部的阳光好像比北部要快两个月的脚步,木棉花早开得一蓬蓬的夏气,那灿灿的金黄,我总误以为是秋天最后的艳丽,而一朵朵完整圆美的花儿蹲在枝桠上,我又怀疑是哪个有心人故意捻上去的,真花才不会这么齐整乖巧哩!怎会一片叶子也不见,它们又会那么听话地挂在上头?骗鬼呢,哪有花是真到如此假的地步?

阿仁、阿杰和小胖三个小男生也跟人家过“三八节”,问他们怎么跷课的,他们七嘴八舌争着说:“我们向学校请公假,反正今天都是女老师的课,在教室自习没意思,我们刚好都是校刊编辑,就写申请单说去印刷厂接洽,哈哈,我们就跑出来了。”他们领我到东海牧场玩,一路找福利社,一路吃着走去。小胖和阿杰都是老高三了,还玩兴未尽,阿仁才高一,成天却爱找他们玩,小小的个子,却一脸的老大相。他们捶捶打打走在前,原来也有和女生们一样嗲声嗲气的地方,小胖吃起冰淇淋来才像外国电影的胖女生,爱尖着喉咙故意娇滴滴地说话,而且还满脸是雀斑。我问小胖声音怎么放那么低柔,阿仁抢着回答:“保护喉咙啦。”“哦,你是合唱团的啊?”当下小胖不好意思,撅着嘴细声地说:“不是啦,是为说话啦。”我听了掩口大笑。阿杰是最高个儿的,戴着厚镜片,也还是女孩儿样,动不动扬起两手要捶人;这么年轻,难怪是五十年代的小后生,后生可畏复可爱呀。

空地上有人放风筝,造型都呆板迟重,可惜了这场午风,原来是一群理工学院的学生放的,只只都是机械模型,没有飞意。倒是人家院子里种的含笑花香,枇杷树也来得吸引人,我一步一步品着热带的初夏,已经五月天了呢,北部才三月天,妙妙妙。他们三个拉扯着走在前,风从侧方来,隐约听到阿杰抓着阿仁的手腕嚷说:“你那么多嘴,怎么也讲给人家听了?小胖的嘴巴是没有盖子的,原来你也一样,人家我都没说出去,看吧,我比较忍得住不说——”四五只手立时比画了起来,招得我非问个究竟不可。

“嘿,你们在说什么?那么秘密啊?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好想听耶。”小个儿阿仁挤过来,正色地看着我说:“不是啦,我们是在讲我们同学自杀,是前天发生的,我救了他,没有死成,我还看了一部全本的殉情记,他们就不让我说。”

这么一个好天气里,阿仁突然讲起一个自杀的男生,刹那间又活过来了,现正在医院里嘻嘻哈哈地养病。“他好像忘了他是吃老鼠药自杀的,昨天去看他,他叽叽呱呱讲话讲个不停,样子看起来很高兴,好像只是晕过去一场。他是独生子,三代单传只剩他,他祖母呀,对我感谢得要死。”阿仁越说越起劲,眉宇间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坦荡,我看得真感动,幸好是活过来了,否则真不知要怎样的惨然,要变得不美了。

“阿仁,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救他的,你头上的神明也好记上这一笔大阴德,其实这记不记也是说着好玩的,你做了这件好事,于你个人修行上的确是有分量的,我只是很想听听。”

阿杰和小胖也围过来听我们说话,颠着脚尖,倒退着前进,张牙舞棍地偏着头听阿仁讲他的救难史。

“大前天我们两个一起上街去办事,回来经过一家西药房,他说要进去买老鼠药,我以为他家在灭鼠,也不觉奇怪,我还看他买了二十块一大包带回家去。第二天中午,他跑来约我下午第一节下课去找他,人好好的,也没怎样。我上完第一节课,本想不去的,后来还是绕去教室找他。他不在,我知道他喜欢在美术教室设计东西,就又跑去,一进去就看他趴在桌上,两手冰冰的,拍拍他的脸也没反应,我知道不对了,立刻抱起他,又拖又抱地弄到走廊上,再找人叫车子送去医院。我立刻又折回收拾场地,才发现有三封遗书,半包吃剩的老鼠药。我很快瞄了一下遗书,有一封是给我的,一封给他女朋友,一封给他家里,后来都交给教官……”阿仁突然刹住嘴,认真地下了句评语:“写给他女朋友的遗书写得好感人,可惜我没有仔细看,也不大想看,都是消极字眼。”

一个自杀者的遗书会是怎么个句法呢?我竟有几分好奇起来,也因那个男生活过来了,他的遗书便也转为最不可思议的文字,像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然而因着年轻,一切不祥跟着也化为滑稽。像阿仁在医院时,医生问他可知道同学吃下多少量的毒药,阿仁不清楚,医生只好大量地催吐,一桶一桶的紫色药水强要“年轻的罗密欧”喝下,“年轻的罗密欧”待医生不在,悄悄叫阿仁到身边来,有气无力地透露秘密!“你告诉医生,我吃了三分之一的量。”阿仁一听,赶紧跑去找医生:“报告医生,我知道了,是吃了三分之一。”护士们和医生听了都发笑,小病人终于说话了,也转告阿仁:“你告诉他,我们决定减少一半的催吐水。”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剧本比电影好,几乎是不能演绎下去的,本来故事就是筑在浪漫的异想里,若有人真来仿效就成了对自己的欺诳了。我发觉自杀是不美的,自杀不成,如大死一番则也是美的,而李白的追月溺水是另一种“美丽”的死亡,像日本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去到一处瀑布风景地游玩,突然发觉自己是如此的青春,面对眼前的天地不知怎么好,于是跳下水去问个究竟,如《牡丹亭》里的一句“泼残生,除问天”。那“年轻的死”如盛开的樱花,边开边落,花瓣跌满一地,是成全,是嫁给土壤去了,却非败残。

阿仁讲这个事儿给我听,我是越加觉得年轻的分量如芦苇的锋芒四方,要收不住了,正似一滩湍急的水,从无名之地来,向着无名之地去,是毫不讲理,处处是险峻的,于是想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庄严。当我和阿仁说“你做了件好事”时,他笑开脸去,也不知听出我的语重心长否。阿仁还说:“那天晚上,我也很怕,好久都睡不着,哇塞,他差一点就死定了,看他给我的遗书,我真是吓死了。”看阿仁专心一意地吃冰淇淋,脸上尽是稚气的兴奋,这时刻他才不介意这生死攸关的事儿呢,说归说,到底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孙悟空上西天去,一路扫荡妖魔,每回都打得血气冲天,什么脑浆迸裂,什么捣成肉泥,场面尴尬不堪,可是却没有死意,没有恐怖,反而滑稽极了。这天下午,阿仁告诉我的,是桩诧异,不是故事,不是事实。啊呀,这早到的五月天,多撩人迷醉不可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