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为我
胡兰成
评《赋闲记》
今晨接到《三三集刊》第七辑,即刻来看《赋闲记》,写得好极了。
刘邦“豁达有大度”,仙枝的豁达与之同,又委屈而不怨怒,则是那大度了。
《史记》写刘邦的下一句是“仁而爱人”,仙枝在委屈中也感激相忘于大自然的美,且惊疼在巴士上被挤撞的孕妇,这就是仙枝的“仁”。仙枝喜爱那小侄子的看星看月亮说话,这就是刘邦式的爱人与爱物。
《赋闲记》写得非常真切而又是天地浑茫的大气。当时天心电话里于仙枝的被免职只说“好傻”,真是了不起,像《红楼梦》的“荒唐”。仙枝在文化学院当个助教这件事就是好傻,可比我昔年曾在邮局做小职员。爱珍也说慧娥不是做那样小职员的材料,叫仙枝要做只大凤凰。张其昀办文化学院十余年,都不及仙枝写一篇《赋闲记》的一半价值,我若能写得这一篇《赋闲记》,我就要大大地称赞自己了。
评《长干一曲》《长干二曲》《怨者愿也》
一枝草一点露(注:专栏篇名,《长干一曲》《长干二曲》等文皆为每期《三三集刊》的小品)的文章是古人说的黄钟大吕之音,中正和平,不高而自高,不大而自大。那造句新鲜,叙事的方法好聪明,是像小孩的游戏的表现方法,自然天巧,非借学力之所能成,所以唯有仙枝可与天文、天心相异而并美,亦彼此最能相知。仙枝今对自己的文章所到达的境界,不甚知道,此不知道亦是很好,如同仙枝不知自己的相貌之美。
评《天地情兮岁月人》《陨石补地》
《天地情兮岁月人》里写时间空间,写河水与阳光与仙枝自己的人,都在一淘如梦如真,这就是因为仙枝能没有个人自己,反而山河大地皆只是仙枝身了。《陨石补地》里写那位都小姐与小偷,皆于仙枝不调和,而皆在仙枝的世界里。我小时曾见众人打小偷,我惊痛得如同一记一记都打在我身上。而如都小姐与小偷却都这样的自己不知要好,与我相隔,使我不免要怨,像“小弁之怨亲亲也”的怨似的。所以我很懂得仙枝的一个“仁”字。
仙枝与天文、天心的文章里,都是能以无我为我,这点比方娥真更好,而且也更好过张爱玲了。张爱玲也是失在太有她自己。
看完“能乐”出来,我们在人潮里走着谈,声音要掩过夜空霓虹灯下大都市的沸沸腾腾,才一会儿工夫已经哑了,讲得我鼻尖都在冒汗呢。去咖啡店吃冰淇淋,明儿问我们的感想,你这时候说了许多,明儿非常称赞,我发现自己在路上讲的话又幼稚又错误,身子整个都寒了,想着明儿是不会喜欢我的了。
坐电车回立川,也是谈“能乐”,你讲,明儿翻译,仙枫大大地点着头惊讶赞许。第一次觉得你是那么的高,我是这么的低,你遥遥地走在前面不要理我了。
明儿说我讲话清楚,但你是最知道我的口拙的,心里的话到了口上完全变得不对,就索性不发一言,宁可让人家误解的吧。你应该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市政府办书坊登记,以为我对你的情绪不表示意见是故作冷漠,街上就只管“噔噔”地跑在前头,我叫了几次“等等人家好不好”,你稍稍停一停又自顾走自己的了,当时你不会晓得我是怎样的气急和伤心的。而此刻夜语似急行车,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和明儿分别了,你似比初来的时候更肯定了什么,笑语晏晏,长长的眼睛一闪一转都是光辉。可是我却有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亦说不得,试着要说它,也只像风吹云水流影,说来说去总道不着。
倚着车上的铜柱,冰冰凉凉贴在颊上,车顶广告海报的各种颜色,此时与我格外切身似的,红的是红,绿的是绿,人也是我的人。隔着两位乘客,忽然明儿问道:“疲倦了吗?”我说不,心可真是伤了,一哭就是不可收拾。但是在电车里哭像什么话,这样的多愁善感也不是我平常做人,未免太滑稽了。是你走来看看我,叫我过去明儿身边,明儿要讲张爱玲是不流泪的,我哭红了眼睛怎么好去呢,心上却已宽了大半。你道:“不听是你的事,我可要去听啰。”脸上那种坏坏的笑,又是我十分熟悉的了,我怕要不认识你的,这一晌你又回来了。眼里的泪水虽然不断,心中已灿烂地笑了起来。天心一旁陪我立着,抱歉地笑,问什么原因哭的,遂又兀自懊恼道:“我这次来算要弃防了,怎么不能像你感动得这么深刻。”这听着觉得凄凉,她真是强大的,永远不会动摇,又像小孩子的混沌,成天顾着逛西友和长崎屋,扎着小辫子和一清摔跤,一顿饭吃掉了四个夏柑、十七个草莓。你送我的一个小扑满上写着“人生识字忧患始”,不识字的境界也着实令人羡慕的啊。
早上七点十五分起床,一望你已不在,睡袍散在被褥上,顿时一分郁结不能解开,难道你是那鹤妻脱了羽衣飞回天上,再也不会回来了吗?床沿坐了一会儿,只对你生气,为什么不喊我起床一块儿跟明儿散步去呢,你知道的,一刻更比千金。也许很多事情过去了就再也追不回来,可是我不服气,要一把挽住,挽住时空的巨轮,永远停留在我要的时空里。
往羽村的路我们昨天走过,记不记得也不晓得,人是满满的一股怒气只管径直前进。过了平交道,过了下坡,过了菖蒲、芍药、牡丹花,天桥边的梅树,你昨天攀上去采了两颗大梅的,沿渠一行连绵蔽日的榉树林,白色的小花落得一地,窸窸窣窣踏了过去。再去是樱花道,却不愿走它了,岔路弯出,眼前的多摩川呵,你使我流泪。
见到河水,似见到了亲人,仿佛连一步也走不动了。堤岸春草湿润,是知道我的心思吗,那样柔韧体贴的,托住一寸寸脚步。我哭,哭这晨曦薄雾的村郭人家、青青草长,哭这清浅的水波流向远方远天,哭这迷迷邈邈的晴空你要把我的人身如何啊!
天上有星,地上有花,人间有泪。我把自己还给了一个五月的清晨,多摩川流到千年万年,水影里永远留住了这一天的阳光。
多摩川边你有你的誓盟,我亦对这山高水长不再有言。别有红尘外,仙枝日月长。天上地下不应有事。
天心说她十几年来好像才第一次认识我,感觉上很不喜欢,虽然我不同意,也为她的话心痛得厉害。此番有几回我也几乎对你认生了呢。然而好天气应当是没有任何疑虑的,也不会有任何回答的。
你的书,《好天气谁给题名》,像这时的多摩川,映在微阳里,水光粼粼,春天的烟气漫漫,连晴空也是带水的。对着这样的白日空旷,只令人要兴起做一桩不得了的大事情,叫那渚边戏水的人儿一个天大的惊奇。
你的人生,与我的相似又不相似。新年夜里我们谈到早晨,你说我是一朵宫廷里的白牡丹,你是城墙外的一棵小松树,小松树现在还没有成形,等到日后长成了,要阔阔邋邋地伸进墙里来,一生一世庇荫牡丹花。我听了非常惊动,以为不及你远甚。
“萝卜菜籽结牡丹”,真是什么样的情状或什么样的结论都朝着未知,你的人生正好比生在墙里墙外的边际上,又好像一棵田畔花,太阳底下无名目,如此的怀疑惊险,而又绝对贞信。这样大到不可以名状,若真要给它来题名,则唯有是革命吧。
英雄豪杰给一个时代题名,刘邦的汉,李世民的唐。好天气谁给题名呢?好天气是我,好天气亦是你。
我认得的一个日本朋友,他是现在日本年轻一辈里最杰出的版画家。他少年时极崇拜贝多芬,为了事事与之一样,不惜戳聋一只耳朵,到现在我们与他聊天时总得凑着他的左耳大喊,为此,我每每不忍因他一身的现代习气和日本人的短处而打落他。
其实近时我也有此念,如同春秋晋国第一聪明之士师旷。师旷自幼好音乐,唯苦其不专,道是自己多心,而这多心是由于多视,便以艾叶熏瞎自己的眼睛,以后专志音乐,能够察气候的盈虚、阴阳消长和人事吉凶。我虽无心要与师旷一样以一己之身投到一个极致,但终怨自己的事事易沾身上心。如今秋不知怎的特长,往年是一到秋天我便人也浪荡心也浪荡,今我是心中有事不欲出,任它日日在外招惹得我屡屡“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期间是读了仙枝的书,《好天气谁给题名》。
要来谈谈仙枝的文章,不如先来谈谈她的人。一想到这仙枝,我便无来由地要笑。记得高中时候,台北有部电影叫《流浪奇男子》,是那种典型的叫好不叫座的,匆匆下片,没来得及看。后来认得仙枝,就老想到这个词儿,是“流浪奇女子”。这仙枝与我相识时,正是她文化大学中文系即将毕业的夏天,而我正联考紧锣密鼓时。这仙枝与我们才初识几日,却也不知怎的登堂入室与我们天天抵足而眠,如同大观园里的姑娘们。我是愈近联考愈慌得晃荡,时时口上抱怨,这可不得了,顿时引发了她夜夜予我的临危授命,教我明日怎么重新排定个时间表,又“三民主义”的申论题怎么准备,那英数又如何地取舍……信不信,夜夜皆如此,有时弄得我困得烦起来想喝她一声:喂喂喂,我虽不做台大梦,可也不致到文化大学去呀!这仙枝就有这样的易被人斥咄,如同刘邦做亭长时。
果然,她毕业后做了一年的助教,一日伏在办公桌上小做黄粱梦,被人唤醒收拾收拾,就毫无理由地给逐出学校了。她一路回家见雨簌簌地落着,天却还清爽碧澄,闻得出雨中的金风带着些轻快,也哭,泪如那雨明明无阴霾,安慰起自己,孙中山先生说过“革命者只有被杀,没有自杀的”。因此自己这一番是只有被解雇,而没有自行请辞的道理的。当晚与两个小侄儿三人在楼顶天台上聊聊玩玩,也谈那月亮的事,一来一往地答问。“像在银河里玩耍,天悠悠,光荡荡,人也清寂无恙。”这是仙枝的句子,你看!
但这几年来,仙枝于我实也是一大修行功课,我是不知怎的与她扭上了哪一条,处处不能相得,现在想来是连“时人对此一枝花,如梦想似!”都不能够解释此。我们随同爷爷一道做学问嬉耍,陌上看花时说花说人,爷爷自比是老梅,姊姊是那美绝艳极到不问下文的樱花,我则是开成花海时的梨花,又或南方艳火的凤凰花亦可。独不说仙枝,仙枝自是巴巴地问那我是什么。爷爷想想,答道:“你是荷花。”
仙枝当场哭丧着一张脸怨声道:“噢,你们都是乔木类,我就是低低矮矮的。”殊不知这荷花在仙枝笔下真的是开了千万年,至此终可无憾无悔了,叫我年年六月里总一定要跑到植物园或坐趟北淡线去看场荷花。那六月的天空也旷远,是楚山秦山皆白云,我想着仙枝说荷花便莫名地思念起什么啊……
“我小时怕登高远眺,因为看到远处的天边就要起忧思,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走到那儿去,好像我才是从那儿出来的,又像一棵田畔花,太阳底下无名目。
“今年在植物园看荷花,猛地又起了哀意,如真回到我那天边的家,而我是无父无母的,荷花才是我的姊妹;第一次知道荷花时,便已认它做手足,去年今年再去看,便愈觉是自己人了。”
这是仙枝的句子,简简单单一个形容词或难字都没有,我却每看到它就想把它恭正地镂刻在玉上,供到太庙里去。
又爷爷说姊姊是动静坐立皆是“美人”二字,我是如操兵。那我呢,仙枝又问。“你是农夫。”仙枝自又是一张仓皇的脸。可是仙枝的人真是厚朴啊,且这厚朴是直追三代两汉的那种正和悠远。我每写得自觉得意人也称好的文章,一到她面前便就一切无所遁形,屡屡懊恼自己为文的不够斋戒沐浴,待要半途抽下来不给她看也是不可能,便仙枝是善心诚实的,凡事全不迁就不妥协,好坏皆直说得我每每恼了翻脸就走,可是总也是每有稿子必要通过仙枝那关方得安宁。
仙枝的做人是爷爷说的“为人不为己”,可是她这一痴处却又是难得知己的。威威初来台湾时讲起没见过昙花。仙枝家的昙花正好有一蓓蕾,当下便放在心上,开前的几天镇日守着,生怕不留神开了去,直到要开的那天,趁着傍晚前赶着送去。仙枝是个最省的,逛街买衣服的先决条件是先拣两位数字的价钱看,此时自然根本不可能坐出租车。正是放学下班时间,她一路拎着重如铁桶的花盆挤公交车,还要留神护那颤巍巍的花苞呢。一想到那个情景就要大笑几声,她就是这样的“不合时宜”,流浪奇女子,有时看看她也心疼,现就是个枯荒的台北市,怎么担得起她!起码得是个长安游侠儿啊,可是这仙枝的气魄,又是个泼辣大到不等你来心疼她,她自就来开出长安城,开出个汉唐风景的奇女子。想想也是真奇,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就在身边,待我晚上见了她定不要再斗嘴,好好端详她,虽然已经看了她三年面容长长的观音脸,但此时的心情是《诗经》里的话:“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