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这首诗使我真正认识到文字是具有令人心动神摇的力量的,诵读的时候,兴为之发,神为之夺,一种侵略的力量和美,使我不能客观地分析这首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读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时,好似已经进入一个自由奇诡的世界,激越、美、浪漫、飞翔。我开始迷信文字的幻觉,而随着一节紧于一节的节奏,“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俨然是这首诗的高潮,险崖飞瀑,一字千钧,在阳光下迸溅出飞琼碎玉的美,炫目和迷幻。如果文字有声,这便已是声外之声,在云端和心底同时响起。而太白是运用文字和掌握节奏的天才,给你这样的文字盛宴后,缓了一缓韵,如梦初醒地低吟“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或者如梦初醒的不过是读者,恍惚失神的我们继而随着渐渐舒缓的文字进入下一个梦境,与那风云变色,雪山湍流不同的,玉京、芙蓉、飞天的彩袖、回旋的云缕,同样的美、自由和飞翔……太白是真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者,他的才情和性情将他稳稳地托在云端,只予人以仰望和赞叹的机会。好诗人是可以随时发疯的,这应该是他最基本的才能和特征。一杯酒,一斛春色,一座山,一把清风,这些都可以是他的毒药,逗引得他癫狂,逗引得他诗情四溢不可抑止,而他的诗,再来做我们的毒药,一点一点敲打我们这些俗人的神经,唤醒我们在庸碌中抬一抬头,看一看本该属于人世的光芒。《将进酒》便是太白一次经典的“发疯”,是我们不可多得的——毒。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是最诗意的酒和最酒意的诗。
这是最美的恣意纵横和最恣意纵横的美。
起句便很太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变幻无常,逝者如斯,于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自信,自弃,放荡不羁,万事了无挂怀。太白的潇洒和浪漫是骨子里的,随时的掷杯而去,随时的仗剑远游,所以当这样的天才说“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时候,便只好“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吧。
和上一首不同的是,这一首的节奏是由缓而急的,仿佛渐深的酒意,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时,我们的太白便是酒半酣,诗已成了,“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节奏紧凑,宛如急管繁弦,且字字透着使我有身后名,不若即时一杯酒的豪气。后来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又是痴憨任诞,醉态令人莞尔,可这笑尚未出声,最后的掷杯一呼“与——尔——同——销——万——古——愁——”又使空气为之一滞,才觉出我们随着这纵横捭阖的诗路或悲或喜,激愤狂放,难以回神,而我们的太白,或已,兀自沉沉睡去。
一个伟大的诗人,必是多元的,太白亦然。他的诗,既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也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的傲;既有“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的浪漫,亦有“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率性。当然,也有“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清新。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和他的乐府激扬的调子不同,太白的五言诗别有一番清新的美,自然灵透,有一种晨雾的气息或者朗月的光芒,此诗尤为如此。诗描写的是夜晚在朋友家饮酒做客的情景,全诗基调脱俗,语言唯美,写景达情,如在眼前,山月、荆扉、绿竹、幽径,仿佛见诗人飘然状,而饮酒我醉君乐,宾主尽欢,待到“曲尽河星稀”已是“陶然共忘机”。
景熏人醉,情感人痴,恍惚陶渊明再生,谢灵运重游,独又多出太白潇洒出尘之资,汝能不喜乎?
李白平生多以“大鹏”自比,最后的《临路歌》亦言“大鹏飞兮振八裔”。此诗连同杜甫的“山巅朱凤声嗷嗷”,像是某种昭示,“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个早逝的诗人的名句,我们的诗仙诗圣用自己的一生来践行。他们使盛唐的诗史庄严深博,傲然自持,引得后代的痴人如我辈,沿着历史溯流而上,仰望他们的纵横挥洒,心迷神醉,不亦快哉!
§§§第七节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任气的侠客行
献钱尚父
(唐)贯休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一个人如果遵照他的内心去活着,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传奇。
贯休,本姓姜,字德隐,七岁时投兰溪和安寺圆贞禅师出家为童侍。他天赋异禀,日诵《法华经》一千字,过目不忘。还雅好吟诗,常与僧处默隔篱论诗,或吟寻偶对,或彼此唱和,见者无不惊异。
直到他受戒以后,仍远近闻名。他的一生,能诗善书,尤长绘画,其所画罗汉,更是状貌古野,绝俗超群,在中国绘画史上,有着很高的声誉。且不提他的才艺,单说这个人物,本身就是跳脱张扬的一个传奇。
传奇是多么嚣张跋扈的名词,如果有人敢以此自称,必当被世人戏谑。人活着,与其说为自己,不如说为别人。太多顾虑,太多渴望,太多恐惧,太多需要替别人完成的愿望。因此人从来都身不由己,不是因为虚伪,而是世间有太多的无奈。
唐代诗僧、画僧该是史上最多的,这和当时的诗歌以及佛教盛行的风气有关。一直以来我都对盛唐气象分外憧憬,那种开放而有生机的朝代,如能得见,简直再无他求。而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上生长的那些人物,都鲜活地行走在每个时空里,给后人无数的遥想。
他们像一道绚丽的闪电,能在沉闷黑暗的权力更迭中照亮众人的眼,让你会心一笑,一面倾心,明白那些清贵自持和洒然大气。
贯休便是这样一个人。时人赞他“一条直气,海内无双。意度高疏,学问丛脞。天赋敏速之才,笔吐猛锐之气。乐府古律,当时所宗。
果僧中之一豪也。后少其比者,前以方支道林不过矣”。这便让后人无可再评了。
看古人评古人,其中的字字珠玑,笔锋词利,入木三分都分外迷人。这寥寥几句,把贯休的不拘小节、铮铮傲骨、写意疏狂勾勒得很是浓重鲜活。
他爱憎分明,关心人民疾苦,痛恨贪官污吏。他曾作:“霰雨灂灂,风吼如斸。有叟有叟,暮投我宿。吁叹自语,云太守酷。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
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不惟哭,亦白其头,饥其族。
所以祥风不来,和气不复。蝗乎蠈乎,东西南北。”(《酷吏词》)他遣词用字古意凹凸筋瘦嶙峋,愤怒地谴责了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暴行。他不畏权势,傲骨铮铮,这首《献钱尚父》就讲的这样一个故事。
乾宁初年(公元894年),贯休开始云游天下。当时镇海军节度使、润州刺史钱镠以平定董昌之功,升任镇海镇东等军节度使,加衔“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贯休自灵隐寺持诗前去祝贺(贯休喜交游,诗作中有许多酬作,他前半生都在各地颠沛,寻求一个安容之所,却一直因与人不和而四下流离),贺诗便是这首《献钱尚父》。
钱镠见到贯休的贺诗,心下自然十分得意,但仍感意犹未尽。因为此时的钱镠已有问鼎之心,不以统辖十四州与得封“万户侯”为满足,他想进一步扩大地盘,力图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于是乎钱镠便传令贯休,要他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改后才许相见。贯休那样桀骜不驯的人哪里容得下如此轻慢,亦不满钱镠日益膨胀的政治野心,便愤然宣言:州亦难添,诗亦难改,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当天便卷了衣钵拂袖而去。
却说钱镠,盐贩出身,自幼不喜文而好武,后在董昌手下从军,一路摸爬,最终成了吴王,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贯休遇见钱镠的时候也只能算是错误的时间下的相遇,那时的钱镠刚从小兵发迹,那种平民骨子里的小农思想作祟,铺张骄奢都上来了。即便后来受了他父亲的训,收敛了一段时间,终还是忍不住奢侈起来。但是在本质上,他确实是个勤勉为民的好皇帝,也是个温柔体贴的平凡男子。
那句有名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便是出自他写给爱妃的书信,其中的温暖呵护,每每读起都口齿留香。
其实很多时候,事情的对错真的很难评价。专看钱镠对贯休的态度,只觉得这是轻狂不明,真是个昏君,可是看到钱镠的政绩和治国理念,却又不得不佩服,他能以一己之力做到如此地步确实不易。
只能说人各有志,心中缩容各有不同。
再说回贯休,看他的诗“贵逼人来不自由”和“谁羡当时万户侯”,便能明了他那不畏钱权不喜羁绊洒脱脱来洒脱脱去的个性,从“东南永作金天柱”的豪气,就能知了“十四州”改“四十州”的霸气岂是他胸中之物,僧人的心胸是超凡脱俗的,他心中的“满堂花”和钱镠心中的“满堂花”岂是同等之物,如何能改;“鼓角揭天”“风涛动地”的囊括岂是“四十州”的豪情,又岂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世俗。天地间的豪迈和世俗的温情岂能同日而语。
僧人的空无,造就他落落大度、不拘小节、好云游天下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