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还有个在证,忆里没有磨掉的熟人。
“白翠兰还在吧?”我问关长贵。
“在。不过听说这几天正在乡卫生院里抢救呢!”
“啊!你领我去看看她。”说着我们拔腿就走。
“她刚离开工作队那咱:有些困难……这几年和儿子开了个小饭馆,才好了起来。可身体不行了……”一边走,关长贵一边向我介绍。
白翠兰也是当年我们土改作队的一个队员。她十八九岁,长得挺白净,还有爪.隆脾气,喜欢穿白鞋。有人说:“白”字在她身上凑一块堆儿了。不过,前两个“白”没说道,后一个“自”可就有点惹人注意了。白布面,白布底,走起路来老远就让人家看见了,怪扎眼的。初见者还以为她这是给长辈中死人戴孝,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的爱好。
有入说这姑娘太特;有人说她是故意卖俏,不然哪有总穿白鞋的。因此,她得了个外号叫“小白鞋”。
她原有小学文化程度,在我们工作队员中不算太低的。工作上也很积极能干,发动妇女斗地主,上夜校,参加民兵,扭秧歌……她都比别人成绩大。别看年纪小,却是我们工作队里很得力的一员女将。就因为穿白鞋,引来不少闲言碎语,这:事使我也很为难。一天,我拐弯抹角地说:
“白翠兰,你穿这白鞋跑路:不容易脏吗?!”
“我穿白鞋就图个干净,不然穿臭了也看不出个脏来。”
吓!一下子就撞了回来。是的,她有好几双白鞋,经常洗刷了换着穿,确实显得非常干净利索。这也不无给人一种快感。我想既然这样就由她穿吧!年轻人谁还没有个爱好呢?
听说她家的村里分斗争果实,按贫雇农的穷困程度排队,轮到她家时,还剩一只大板柜和一双绣花的白缎子鞋,这两者的价值差别太大了,连三岁孩子也清楚。谁也想不到她竞要了那双白缎子鞋。这差点把她妈气晕过去,一传开都当为笑话。但这双鞋却成了她的宝贝,参加工作队也带了来。一天,她一个人穿起来在炕上来回走,那个美劲就不用提了。我走进去,她有点不自然。不过,这个姑娘脸大,她笑着问我:
“于队长,你看咋样?”
“真漂亮,我一进来直晃眼。”我只好半开玩笑地说。其实也真漂亮,那是一双缎子绣花的皮底圆口鞋,这在鞋中也是不多见的特殊制品了。
“地主家太太小姐穿得,咱们穷人翻了身咋穿不得?!”
“小白,话不能这样说。别看地主家太太小姐过去穿,现在咱们穿就早了点,这就因为咱们不是地主。”我怕她穿了跑出去出洋相,就给她讲了一番风马牛不相及的大道理,把她唬住了。
从此,她就只偶尔拿出来玩赏玩赏,始终没再敢上脚。不过,她还照常穿她的白布鞋,这倒没有变。
那时实行供给制,给男队员都发了当兵穿的带脸的黑布傻鞋,给女队员发了点钱让自己买。我特意把钱控制起来,让人给女队员都买了带梁的黑布鞋发给她们。白翠兰穿了两天,就说挤脚,照旧穿她自己做的白布鞋。唉,拿她真没辙!
秋天整顿土改工作队,县委组织部张部长来了。他是位老红军,资格老,原则性强,一看白翠兰穿双白鞋就感到有点不顺眼。他问: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白翠兰。”我说。
“怎么穿双白鞋?”
“她喜欢穿白鞋。”
张部长皱皱眉头未吱声。他后来又听到群众反映,说她有个外号叫“小白鞋”,这使他很不满。
他说:
“土改这可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怎能用这号人当队员?!赶紧打发她回去。”
那时的土改工作队员,都是在运动中吸收的,倒是来也容易,去也简单。我见张部长态度坚决,没有回旋余地,就只好挽着半拉舌头同白翠兰谈,让她回家去就地干革命。
“什么?就地干革命?尔念书人可会说话。不就因为我穿了双白鞋,张部长看着不顺眼……你伊干部挺大,心眼可怪小的!”
她这话说得我一愣,她把“心眼小”用到这儿了。听起来不太顺溜,细一琢磨也还合牙。
临走时她着实哭了一鼻子,她是抱着一团火来的,现在要捧着一块冰回去了。她哭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没有什么办法。送她时我看她穿上了一双新白鞋……
我带着不安的心情去看她,我不知当年清退的那个疙瘩,在她心中化了没有?不过,我想人已病危,“心眼”不至于像我们当年那么“小”了。
我们到了病房,她已咽气,装殓的衣裳都给穿好了。唉!晚来了一步,怎未早想起她来呢?我向她深深地行了三个鞠躬礼,然后近前仔细看看她。她白皙的面孔,已布满皱纹。脸盘未变,模样已走。面色平淡,双眼紧闭,不知她是否还留有什么遗憾没有。只见她身上穿着蓝裤子白衬衫,脚上却蹬着当年未穿的那双绣花白缎子鞋。这打扮有点不伦不类,可一见那双鞋,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
她女儿见我看得仔细,就还:来说:“这双鞋她藏了多少年未穿,说是还不到时候……现在她死了,就不管到未到时候,让她穿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