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们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说话,我听到侧子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一定是你告诉他的对不对?快说,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别人?”侧子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我也算是别人?好吧就算我是,那么小宝呢?他打算把小宝拖到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就走,******还要不要脸!”
“他也有他的苦衷……”
“有什么苦衷不能说一声吗?今天你必须要把它交出来,否则你别怪我不客气!”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瘦人小声恳求,侧子突然大叫起来:“他还想要多少时间?小宝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忍心她继续等下去吗?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希望,他又亲自把这个希望打破了。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在想些什么,有什么问题难道不能坐下来一起解决吗?”
我咬着嘴唇,静静地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看到我,他们两个的神色都变了。那画面其实很滑稽,侧子一幅圣女的打扮,嘴里却叼着一根烟。瘦人则是一脸被人欺负的样子,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我走出来时侧子嘴里的烟都快掉了,她惊讶地问:“小宝你……一直在听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们……”她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我却用手势制止。我说:“你不用瞒我,我又不是傻子,你们在讲谁我当然明白。不过侧子,你不用为我担心,也不要逼问瘦人了。海格在到处找你,快出去吧。”
“小宝……”
“我很好。”我说。我是真的很好,但他们两个的眼神都表示并不相信我。我很奇怪,难道我看上去是一个很容易受伤害的小孩吗?
侧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摁灭了烟头走了出去,剩下我跟瘦人两个人,我挣扎了很久,才哑声问:“那么,他一切还好吧?”
瘦人点了点头,又说:“小宝,他真的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我点头:“我信的,只要知道他还好就ok了,谢谢你。”
说完我转身走了,瘦人在后面叫我,我也没有回头。我听到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下陷,像一个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我并不难过,奇怪的就是这个,我竟然一点也不难过。
是因为我想通了吗?还是因为我彻底的绝望?
我不知道。
外面响起了欢呼声,大概是在为海格和侧子庆祝。我避开人群走出酒店,坐在大堂内发着呆。服务生以为我身体不舒服,走过来关切地问:“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请帮我拿一瓶酒好吗?随便什么酒。”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但今天我很想醉一下。
不久他送来一瓶白酒解释道:“你是新娘的客人吗?她嘱咐我拿这种酒给你。”
“好的。”我接过来,拧开盖子,倒进杯子里慢慢地喝。也许侧子就在楼上看着我,但无所谓了。白酒闻上去很香,喝起来却是极辣。我强忍住痛苦一点一点地吞下去,没多久就醉了。我斜倚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四周,想着一些自己都说不清的莫名其妙的事。我想起我的十四岁,想起最初见到程嘉南的情景;想起我的十七岁,在北京见到他时那难以抑制的心跳声;我想起他打我的那一巴掌,想起他腑身吻我的画面……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久了,我竟然觉得他就在附近,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抬头打量着二楼。
不,等一下!我睁大了眼睛,那真的是他!
他穿着很旧的汗衫,头发很长,胡子没有刮干净,一幅潦倒的模样。奇怪,保安怎么会放他进来酒店?我怔了很久,试图站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茶几上的酒杯。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大堂内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他也转过头来——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是他没错。我尖叫起来:“程嘉南!”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跑了,我提起裙子追了上去。这一天我穿着高跟鞋,根本就迈不开步子,况且我又喝醉了,刚跑出大堂我就跌倒了。脚踝一阵钻心的痛传来,大概是扭到了。我的脸铁着滚烫的地面,看着程嘉南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当中他有停下来,似乎是想要转身,但不到一秒,他又飞快地跑开了。
我仔细回忆他看我的那一眼,那该是怎样深刻的一眼,可以将所有的无奈和痛楚都清晰地表达了出来。他有一双晶晶亮的眸子,在需要的时候,那双眼就是他的唇,替他说着他想说的话。
我知道,那一刻他对我说的是:对不起。
地上滚起一层层的热气,保安跑过来紧张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他伸出手想要扶我,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闭上眼睛,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而二十岁那一年另外的一件大事是,我的母亲出国了。
她嫁给了美国佬汤姆斯之后就想要移民,一直拖到那一年的十月才正式被批准。她同父亲离婚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我有一次在街头见到她与汤姆斯,那鬼佬比我想象中年轻。我以为她嫁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谁知是个英俊的壮年人。我踟躇着不知道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她却看到了我。愣了一秒后她挽着汤姆斯朝我走过来,轻声问我:“小宝,你还好吗?”
被一个母亲问“你还好吗”这种问题,那种尴尬实在妙不可言。我嘿嘿笑着说:“还不错啊,你呢?”
“我也还好。”她说。
接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再深的感情如果隔很久不联系也会冷淡下来,我对我妈一直说不上喜欢,她可爱归可爱,却是被我妈宠坏了,某些时候比小孩还任性。而嫁了别人后她成熟了很多,穿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里系着颜色鲜艳的几何丝巾。汤姆斯看到冷场就主动跟我打招呼:“你是小宝,珍妮经常跟我提起你,她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我第一次知道我妈的英文名叫珍妮,随即对她笑了一下。汤姆斯的中文说得相当好,我故作冷静地开玩笑:“怎么样?今天见到发现她撒谎了吧?”
“才没有!”他叫道:“珍妮从来不撒谎!”
这只能说明他不了解她,人怎么可能会不撒谎?
他们邀请我一起去吃饭,我当然是拒绝了。回家后我并没有跟父亲提起这件事,但想来,父亲也应该常常见到他们才对。三城只有这么大,父亲又经常出入各种场合,遇到了也是正常的。
我到北京念书后母亲也有打过电话来,我们的对话总是坚持不到五分钟,内容通常是:“最近好吗?”“北京还习惯吗?”“成绩好吗?”“你爸还好吗?”
而我的回答都是:好,不错,嗯,他也挺好。
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她和汤姆斯在北京乘飞机,父亲并没有通知我,亲自将他们送上了飞机。待他们走后他才来找我,打了电话过来问:“小宝你忙吗?”
当时我正在为一篇文章配图,用肩膀夹着手机说:“稍微有点,乔总你怎么会有空打电话找我?”
“我在北京,”他说:“快要到你学校了,收拾一下来陪我吃饭吧。”
“吓?”我吓了一跳,手一抖,这幅画也算是作废了。接着我尖叫起来:“你怎么会在北京?什么时候来的?来干吗?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
“见面再问吧,”他的声音相当沮丧:“我十分钟以后到,对了,把小许也叫上好了。”
说完他挂了电话,我立即跳起来洗澡换衣服,吹头发的时候通知了许子望。他在加班,说要晚一点到。我跑出校园时父亲的出租车刚停下不久,那是十月,他在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毛线背心,竟然还打着领带,很正式的样子。我跳过去同他拥抱,他已经胖得我伸出手也抱不住了。但他只是挤出一个很生硬的笑容说:“先吃饭去吧。”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订好了餐厅,也订了酒店。直到吃饭时他才讲了母亲出国的事,我愣在那里,手腕停在空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爸还在为她辩解:“她走得匆忙,也来不及通知你,你千万别介意。”
我跳了起来:“我介不介意她在乎吗?你又凭什么要替他讲话?妈的,你比我还傻!”
那么激动,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父亲用手势示意我冷静。我怔了一会儿,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小声问:“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我送了他们上飞机就来找你。”
我没好气地说:“你干吗要送他们上飞机?还送到北京来?啧啧,你真闲!”
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但老爸一点都不生气,他说:“你妈第一次出远门,何况又是美国那样的地方……唉,我放心不下。”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讲一个女儿,而非前妻。我哭笑不得,想了很久才问:“她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估计不会吧,她一直都想出国来着。”
我吃着东西,不动声色地望着父亲。这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早就老了,他两鬓有了白发,皮肤也开始松弛,那三层下巴看起来尤其可怖,如果再不减肥他肯定很容易得高血压之类的病。可是我突然觉得心酸,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我父亲更傻的男人了,活了半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即使她离开了他都还在爱。
一个女人能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幸福。真不知道我妈交了什么好运能摊上这么一个位活神仙,而她竟然还能丢下他潇洒地离开。
但站在女人的角度想想,像老爸这样的男人相处起来大概相当无趣吧?
我们都没有再讲话,直到许子望出现冷场才被打破。许子望跟父亲在聊商业的事,我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父亲看起来一脸认真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但看得出父亲相当赏识许子望,他自己没什么文化,所以对那些有知识的年轻人都很敬佩,比如海格,再比如面前的这一位。
许子望朝我这里看了一眼,突然皱起眉头问:“我招你惹你了?你干吗那样看我?”
“怎样看?”我好奇地问。
“像是跟我有仇一样。”
“我嫉妒啊,嫉妒你抢走了我爸。”
他笑了起来,我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平时你要多照顾小宝啊,我这个女儿笨得像头猪,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不开窍。”
靠,我是猪那他是什么?
许子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叔叔,其实你家小宝并不傻,只不过她的聪明没用到地方而已。”
我似懂非懂,疑惑地看向他,但他把目光转开了。
吃完饭之后我们陪父亲去喝酒,这么多年过去后他酒量还是很差,两杯威士忌就已经开始说胡话。他讲当年是怎么把母亲追到手的,说他很穷,所以在工作之余又去卖花。卖剩下的就一股脑都送给我妈,那是什么年代?我妈每次收到花都乐不可吱,虽然嫌我爸长得丑,但最后也还是接受了。他又讲我们最辛苦的那段日子,东拼西凑地借了钱开餐馆,母亲每天下了班就到店里帮忙,那时我还小,据说动不动就会在餐厅大哭大闹,为此挨了不少打。
如果他不说,我都记不起来我们以前过过那么穷的日子。而现在我爸开奔驰,住别墅,不得不说,人生还真是曲折。
他絮絮叨叨讲个不停,我跟许子望佯装认真地听着,却都自顾自地喝着酒。酒店里放着很有情调的爵士乐,老爸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皱眉看着他,他丝毫没有察觉。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有提醒他。换作往常我大概会觉得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跟许子望在一起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我们偶尔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默契有余。
但没想到我爸突然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老子对她那么好,她连屁股都不拍一下就走了,真******不是东西!”
我和许子望都吓了一跳,看着一个两百多斤的老男人哭可不是什么好事。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老爸哭,他哭起来相当吓人,整张脸都是猪肝色,眼泪四处横飞。我们赶紧跳起来送他回酒店,但以我们两个力气根本扶不动他,最后是酒保好心帮忙,才终于把他塞进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他睡着了,到了酒店我们又将他摇醒,叫来了保安,三四个男人一起动手,才终于安全地把他送进房间。等忙完这一切我们都累得气喘吁吁,我怕他半夜遇到什么事情,坐在一边不肯走,谁知道他睡得向死猪一样,呼噜声犹如雷鸣。许子望问:“你待在这里陪他吗?”
“我不知道,”我点了根烟懒洋洋地说:“待在这里迟早要被吵死,要不我们出去再喝一杯?我知道楼下有间很小的酒吧。”
他看了看表,说:“好啊。”
才十点不到,酒吧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我们挤到吧台上坐了下来,我说:“我觉得我爸是一个特别可怜的男人。”
“为什么?”他似乎很不理解。
“一辈子都葬在我妈身上了,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许他乐在其中,”他说:“再说,一辈子还长得很,现在最多半辈子而已,谁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事。”
我意兴阑珊:“估计也不会有别的事发生了,你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了。”
他突然凑了过来:“老实说,他们当初为什么离婚?”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当时我妈嫌我爸穷……”
许子望愣了一秒,接着暴发出洪水一般的笑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