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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

“天安门、长城、故宫……”我把知道的地方都报了出来。

程嘉南笑道:“那我们可有的忙了。”

但实际上这些地方我们都没去,程嘉南带我去秀水街买了衣服,我头一次逛那么大的商场,为了几件合意的T恤走了整整一个中午。平时买东西不过是看顺眼就收下,现在面对这么多选择,反而挑剔了起来。程嘉南百无聊赖地跟在我后面,偶尔发表一下评论。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逛够了,提着大包小包跟程嘉南去吃饭,吃完后我们一人叼着一根牙签走出来,不远处有一个小公园,我们便坐下来休息。

这一天天气很好,我们所处的位置视野很开阔,楼难得的少。有背着相机的人过来拉生意:“照相吗?十块一张。”

程嘉南看向我,我点点头。

那张照片,应该就是那个时刻拍下的。我们坐在椅子上,背后是喧闹而繁华的北京。相机对着我的时候我忍不住紧张起来,照片就像是某种证据,是我们在一起过的证明。摄影师不停地皱眉道:“你们靠近一点啊,不要像陌生人一样嘛。”

我向程嘉南那边移动了一下,却始终没办法离他更近一些。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有人正注视着自己。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做不到。程嘉南也好不到哪去,刻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结果反而显得不自然。

摄影师终于无奈地按下按扭,咔嚓,那一刻被定格。

几个小时后我们拿到照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丑!”我说。他毫不客气:“你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总算是有一张合影了,我是高兴的。

到傍晚他去涅磐酒吧上班,我陪着他。他在吧台同人聊天,我在一旁看着。西西见到我同他一起似乎有点惊讶,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哎呀,这个小女孩是谁?”

“一个女疯子。”程嘉南说。我佯装生气,心里却是高兴的,至少他不再用“妹妹”这个词搪塞过去,几年前我第一次去take时他跟别人说我是他妹妹,而现在——至少我现在总算是有个别的称呼了。

西西也在这间酒吧工作,程嘉南负责吧台内的事物,她则是到处跑来跑去。闲的时候她也跑过来同我聊天,说:“阿南是个坏人,你千万不要跟他混在一起!”

“阿南到处勾引女孩子,你上当啦妹妹!”

“阿南说你比我还要早认识他?好吧,我不再说他的坏话了!”

我咯咯地笑,西西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我总算是明白程嘉南为什么说她不是适合恋爱的对象了。跟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不是程嘉南被搞疯就是西西被搞疯,总之不能全部正常。

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你打算在北京待几天?”

“要看你肯收留我几天咯!”我说。

他笑一笑,并不把话题接过去。

今天的他跟昨天有点不同,或者是因为发现我在的缘故。昨天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兀自洗着杯子、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与客人聊天,闲时点一跟烟坐在吧台后的柜子上漫不经心地吸着。而今天他时不时地转过头看我一眼,见我也在看他便很快地笑一下,继续忙自己的。那笑容很狭促,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慌张和古怪。看得出他有心事,似乎并不乐意见到我似的。

但白天时还不是这样的。

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快乐。”

“快乐?”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快乐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我愣了愣,几年前他不是这样说的,几年前他是个很容易快乐的人,他说有东西吃,不会冷,可以唱歌就会很快乐。我又问他:“你没有再唱歌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问:“为什么?”

“唱得又不好,干吗还唱?”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我说:“可是没有人规定唱得好才能唱啊,喜欢唱就好咯,管它好不好!”

“不一样的……”他正说着,突然停住。在他的房间门口站着几个高壮的男人,他们一见他就凑了上来。为首的那个皮肤很黑,留着造型奇特的山羊胡,他笑眯眯地望着程嘉南,又看了看我,不坏好意地说:“呦,还有时间泡妞啊?”

程嘉南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漠然道:“你们跑到这里干什么?不是说好下星期就还么!”

“这句话你已经连续说了三个星期了,我倒是可以等,可是老大不愿意啊!”山羊胡伸出手来:“多多少少拿一点出来吧?”

“我没钱。”程嘉南说。

我总算是听明白了,程嘉南欠人钱。山羊胡听到那三个字眼睛就眯了起来,笑容迅速收敛,换成一副凶狠的表情来。我连忙上前问他:“他欠了你多少?”

“哎呀,又是美人救英雄!”山羊胡看着程嘉南说:“你女人缘倒是很好,连未成年都不放过。”

又。上一次是谁?

“没你的事小宝!”程嘉南一把把我拉到身后,走上前去跟山羊胡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山羊胡的表情一开始还很平静,接着皱起眉,再接着愤怒起来。他冲身后几个人做了个手势,那帮人立刻冲上来围住程嘉南。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下一秒已经冲了上去:“放开他!要多少钱我还给你!”

我边说着,边把口袋里仅剩的两千块现金掏出来塞进山羊胡的手中。山羊胡数了数,轻笑着对那帮人说:“放开他吧。”

他们松开程嘉南,他整个人倚在墙上气喘吁吁。山羊胡走过来用那些纸钞拍了拍程嘉南的脸道:“这次不错,泡了个有零花钱的。这两千块哥们先拿去喝酒了,再宽限你几天,最迟这个月底还,懂吗?”

说完这些,他又想起什么道:“其实如果不是看西西的面子,我才不会借钱给你这种人。你啊,真不知道哪里好,竟然这么招女人喜欢。”

他思索了一会儿,带着手下离开。程嘉南还坐在原地,我上前扶住他问:“你怎么样?”

他吐出一口血水,目光愤恨地盯着前方,接着站起来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门。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不关你事,”他说:“你那点小钱根本不够还的。”

“可是我想帮你!”我焦急地说:“有一点是一点。”

我是多想能帮他分担一点忧愁,从十四岁起就想,哪怕很少,也表示我长大了,能够比他而齐。

但显然他不这样认为,他斜昵着我,好半天才说:“小宝,回三城吧,别待在这里了。成人的世界比你想象中复杂得多,我跟你说不清楚,也不想拖你下水。”

“我马上就要成年了!”我大叫起来:“还有一年而已!”

“成年也未必就代表真正长大啊,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还小得很呢。”

我咬住嘴唇,他说的是真的。但忽然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忍不住冲他嚷嚷:“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不过是想帮你而已!为什么连这种帮忙你都要拒绝呢?”

他很冷静地说:“如果什么都不想要,就不会来这里了。你想见我,我知道,可是我身上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看到了?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说真的,回去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跟我有一秒的对视,然后别转开面孔。那一秒我明白了,他并非是想赶我走,而是不想让我看到他不堪的一面。一秒之后他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而他在门内——那个可怜兮兮的地下室。

外面空荡荡一片,很久才有一个人出现。我望着这条长到没有尽头的胡同,仔细思索着他的那个眼神,想了好久却想不明白。说到底他还是没办法把我当朋友,至少不是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朋友。不管我多努力,他都不肯。突然我很想抽烟,掏掏口袋,却只有跟程嘉南的那张合影。

我抚摸照片上这个人的面孔,心里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肯接受我呢?哪怕只是朋友。

铁门紧紧地锁着,用无尽的沉默来拒绝我,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我蹲了一会儿后便漫无目的地向外走,身上只剩下一些零钱,住酒店已经不可能,但足够在麦当劳喝一杯可乐。靠着那杯可乐我坐到了天亮,之后我决定回家,回三城去。他已经表示了他的态度,我好歹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才对。

早晨六点我跑到第一家开门的小商店给父亲打电话,他大概还在睡觉,好久后才迷迷糊糊地接起,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问:“你在哪?”

“北京,我迷路了。”我哑着嗓子回答:“而且也没钱了。”

“有没有带银行卡?”

来时带的那张卡派上了用场,我说:“有。”

“等一下我汇款给你,你取了钱立即回来。”他说。

“好。”我迟疑了一下,又问:“可不可以多打一些给我?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你要多少?”

“一万块。”我小声地说。

他怔了一下,问:“到底什么事?要这么多钱?”

“回家再讲好不好?”

我爸考虑了很久,才说:“好吧。”

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爸,一万块对他来说不是大钱,但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他甚至都不问我要做什么,还是会给我,而我却用他的钱去救济别人——一个根本不在乎我的人,我真是贱透了。站在电话亭前,我倦意十足。太阳很毒,大地蒸起一层层热气,才早晨八点而已就已经热成这样。我也许是中暑了,连站都站不稳,身上只有五快几毛钱,我要了一瓶水,又问阿姨借来一个凳子坐下。

付钱的时候我又看到与程嘉南合拍的那张照片,久久地发呆。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他是在乎我的,否则照相的时候也不会紧张。而现在这么做,只不过是希望我离开,去过属于我自己的日子而已。

这自作多情的想法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再回忆起与程嘉南有关的一切,我忽然又充满了勇气。

是的,我爱这个人,如同我自己的生命。

所以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放弃,否则再多的时光之于我都失去了意义。

我问阿姨借来笔,在照片后面郑重地写下我的誓言:2003年8月17日,程嘉南,我爱你。

Forever and ever.他们都说年少的爱情是很无稽的事情,因为未来会遇到什么人,谁也说不清楚。生命的有趣在于它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结束。

在回三城的飞机上,我的位置是25A,坐在25B的是许子望,我后来的恋人。他穿着一件条纹衬衫,理着平头,看起来像个社会精英。两个小时的飞机并不算久,他闭着眼睛听MP3,那耳机漏音,于是我听到了久违了的崔健的声音。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你在听崔健啊?可不可以分一只耳机给我?”

“咦?你还听崔健?现在知道他的人可不多了。”他好心地把耳机递给我。

“我喜欢的那个人很喜欢崔健。”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说起了这个。

“那他应该也不小了。”

“比我大六岁,二十二而已。”

“对你来说二十二岁也不算小了,”他打量我,问:“你有没有十六岁?”

“十七。”

“去北京旅行?”

“不是,去见那个人。”

他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是一场很幸福的旅途呢!”

“也许。”

我闭上眼睛,回忆最后见到程嘉南的画面。我在银行取了钱,背着那一万多块的现金,按照记忆来到他家门口,伸出脚来大力地揣门。好久后他才懒洋洋地打开门,****着上身,一见我又皱起眉头:“你还没走?想干吗?”

我推开他直接钻进那小小的地下室里,从包里把那一万块现金拿出来道:“我不知道你欠了别人多少钱,这一万块你先拿去用。”

他愣愣地望着我的手里的钱问:“哪来的?”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我说:“总之,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冷笑起来:“怎样才算是好好地生活?”

“至少以前你还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而现在你连歌都不唱了。”我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一个英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那个时候的你是自由的,即使所有人都为生活所困惟独你没有。现在呢?现在你什么都不剩下了,你早就失去了追求,你就是一只可怜虫!”

他被我刺穿了自尊心,意料之中。我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理想和自由,果然他愤怒起来,一只手揪住我的领子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就凭我喜欢你!”我尖叫起来:“就算你不在乎我,但是拜托你不要连自己都不在乎!你是一个懦夫!”

“啪”!

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我捂住脸看他,那一巴掌是我始料未及的,火辣辣的痛。但是我觉得高兴,因为我刺激到他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生气。他从床上抓起那把钱朝我甩过来,一边吼叫着:“老子不稀罕你的钱!赶紧带着你钱滚蛋,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样我反而高兴起来。愤怒总好过麻木,这个时候的他又像是一只豹子了,带着狂野和力量感。我笑道:“你还知道生气,可见你并没有被废掉。”

“贱人!”他骂我:“你竟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