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清静了几个月,夏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秋天脚跟脚地来到了。
秋天带来了她的珍贵而又平常的礼物——梅雨。
其实,这年不光秋天有梅雨,夏天的雨水也特别多,五天一大雨,三天一小雨。有时甚至一连几天接着下,下得屋子里床脚都发了霉。
雨水一多,胡支书的喷灌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除了竣工剪彩那天,胡支书把乡上的刘书记请来,试喷了一次以外,一个夏天,老天爷就帮他喷灌了。这倒也是好事。因为不抽水,不喷灌,就省了一笔电费。
老天爷不知是在帮胡支书,还是有意和他作对。
雨水一多,却让那些用上了自来水的人,心里乐开了花。因为他们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蹚着泥泞去河里挑水了。而是在家里把水龙头一拧,那白花花的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想用多少就用多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
几家欢乐几家愁,用上了自来水的人高兴了,可跟着就有人不高兴了。
这就是那些当初跟着胡支书走,反对牛二建自来水厂的人,和一些在当时怕得罪人,严守中立而误了集资时间没用上自来水的老实疙瘩。
他们现在不但后悔,而且因天下雨路滑,到河里取水越来越困难,他们的不高兴与日俱增。
这天,四组的汤守茂去河边挑水,路太滑,一不小心被扭了脚脖子。汤守茂就是在深圳打工的汤仲荣的叔叔。别看是汤仲荣的叔叔,年龄却比汤仲荣小得多。这没办法,不怕岁长,就怕辈长。只是辈长,就是抱在怀里的婴儿,满头白发的老头儿该叫叔、叫爷,就得照样叫。汤守茂和汤仲荣一样,是个老实疙瘩。当初他既不想得罪胡支书,又不想得罪牛二,所以没有集资安自来水。这样的人在村子里还有三十多户。
现在汤守茂因为挑水扭了脚脖子,痛得在床上喊爹叫娘,他老婆听不下去了,就未卜先知地埋怨他说:当初人家好心好意来动员你安自来水,你嘴巴里含了什么,不吭声!现在你就去挑水嘛,你就挑到死吧!崴了脚脖子,你学驴叫做什么?
汤守茂一边揉脚脖子,一边龇着牙齿说:你别说了好不好?这事情都怪我不好!过两天我就去找胡支书,让他去对牛村长求求情,给我们把自来水接通,不就行了吗?
汤守茂的老婆说:你这是傻子卖猪,一千不卖卖八百!这时候睡醒了,才知道去求人!
汤守茂知道自己理亏,任老婆怎么数落,也像乖乖儿一样地听着。
过了几天,汤守茂的脚勉强能下地了,果然拄着一根拐杖,一拐一拐地来到了胡支书家里。
见了胡支书,汤守茂嘴里一边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表示自己很疼,一边对胡支书说:胡支书,我当初可是听了你的话,才没参加自来水厂集资的。现在崴了脚,怕以后挑不得水了,求你去跟牛村长求求情,给我家里通上自来水吧!
胡支书一听这话,立即生气了,说:你让我去跟他求情?
汤守茂说:你三张纸画个人脑壳——面子大,再说,你说过,要为村民办实事的。
胡支书还是气咻咻地说:我再为村民办实事,可也不至于去向姓牛的低三下四呀?你知道,我去向姓牛的求情意味着什么吗?
汤守茂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胡支书就耐心地讲给汤守茂听:我去向他求情,就意味着我错了!可是,我错了吗?告诉你,党支部是不会错的!
汤守茂可怜巴巴地说:是是是,党支部不会错,支书也不会错,可是我就是没有用上自来水!
胡支书还是气冲冲地说:没用上又怎么了,啊?没用上也不要后悔!告诉你,我很快就会拿出证据来,证明建自来水厂是错误的!
汤守茂瞪大了眼睛,说:真的?
胡支书说:我还会骗你?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叫人把自来水厂的水,拿到县上检验去了,结果过两天就出来。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三岔河的水是不符合卫生条件的!你们没参加集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到时候,那些集了资的人,会吃后悔药的!
汤守茂听了这话,有些将信将疑了,说:真是这样,那我就没什么说的了!如果不是这样,还是请支书跟牛村长……
胡支书有些不耐烦了,对他的村民挥了挥手,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点觉悟都没有?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是不会错的!
汤守茂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又薅秧似的,一拐一拐地回去了。
胡支书确实叫胡萝卜把自来水厂的水,拿到县上防疫站化验去了。
可是,令胡支书没想到的是,胡萝卜送去的水,防疫站经过化验,不但卫生标准完全合格,而且水里还含有许多矿物质,喝了对人身体大有好处。
因为三岔河的水,全是由上游山上的泉水汇集而成的。
过了两天,汤守茂去村卫生站给脚脖子换药,经过胡支书家门前的时候,又特地拐进去问胡支书,说:支书,那水化验出来了吧?
胡支书这下不说谁对谁错的事了,却对汤守茂一顿不客气地臭骂,说:你这人,牛都日得死的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舍不得出力?离了那自来水,你就不活人了呀,啊?这点出息都没有,怎么不跳进三岔河淹死算了!
一番话骂得汤守茂哑口无言,哪还敢再对他的支书说什么,只好乖乖地走了。
可是,回到家里,看见老婆挑着水桶往三岔河边走,心里不忍,还是想用上那劳什子自来水。他想了想,求人不如求己,既然胡支书不帮他,干脆直接去找牛村长,说不定牛村长就答应他了呢!
汤守茂就拄着拐杖,找到了牛二,对牛二说:牛村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都怪我一时糊涂,没参加自来水集资,可我也没有参加建喷灌站呀!你就看在我脚脖子伤了,不能挑水的分上,给我把自来水接通吧!
牛二想起在深圳汤仲荣给他和刘晓玲出飞机票的事,就马上说:没问题!
又说:你当时没参加集资,现在觉悟了也不晚!我马上把自来水管理小组的人召集起来讨论一下,然后就来给你接!
汤守茂立即感激地说:那好,村长!你就对他们多美言美言,我在这儿先对你鞠躬了!
牛村长急忙拉住汤守茂说:鞠躬用不着了!
牛二就把自来水管理小组的人召集起来。
管理小组的人,都是当初办自来水厂最积极的人,当然也是牛二最贴心最得力的几个人,比如牛金、牛八、牛伟等。他们听了牛二的话,说:给他接通可以,可除了三百元的集资款外,还要交两百元的搭伙费!
汤守茂说:怎么要多出两百元搭伙费?
管理小组的人说:当然要出!我们辛辛苦苦把厂办成了,总不能让当初你们这号袖手旁观的人捡便宜吧!
汤守茂说:都怪我一时糊涂,你们就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少点吧!
牛二听了,说:行了行了,这个不怪你,你当时受了蒙蔽。革命有先后,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现在既然认识到当初的错误了,我看这样,只交一百元搭伙费吧!
管理小组的人听了这话,都说是这样,就同意了牛二的意见。
第二天,汤守茂把钱交了,管理小组的人,当天就给他接通了自来水。
那些没用上自来水的人,看见管理小组给汤守茂家接通了自来水,心也一下动了起来。首先是其他中间派纷纷找到管理小组的人,要求给他们接通自来水。管理小组的人请示了牛二后,也就答应了。没几天,这部分人全部接通了自来水。
最后剩下了当初坚决反对办自来水厂的这部分人。
当然也是在胡支书建喷灌站中,态度最积极立场最坚定的本家,或和胡支书的关系最亲密的人。这些人,本来也想和那些原来中立的人一起,去找管理小组的人的。但又总觉得自己气不壮,理不直,像欠了人家什么,怕人家不答应,所以当时没有去。现在见管理小组的人,也没有拒绝那些去找他们的人,全给他们接通了水,全村就剩下自己这部分人没用上自来水了。这部分人就联合起来,鼓起勇气去找管理小组的人。
可管理小组的人,却不答应了,说:不行了,不行了,我们水厂的水不够用了!
这部分人就说:怎么不够用,满满一河水,用得完吗?
管理小组的人说:用不完也不行,你们当初不是坚决反对建自来水厂吗?
这部分人说:当初反对了又怎么样?分田到户时,有人坚决反对,难道就不给人家分地了吗?再说,这自来水厂的水,是从三岔河抽上来的。三岔河里的水我们也有份,办自来水厂村里也出了钱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享受?
管理小组的人说:三岔河的水你们是有份,可我们也没有阻拦你们去挑!办自来水厂村里是出了一点钱,但我们个人出得更多!
这部分人说:你们出了钱,难道我们就不出钱?别人出一百元搭伙费,我们出两百元,该行了吧?
管理小组的人说:你们就是出一千,我们也不会答应!你们总不能既建喷灌,又用自来水,两头都占到吧!
这部分人说:你们真的不想让我们用自来水?
管理小组的人说:就是,不给你们用,永远都不给你们用,就是给我们磕头作揖,也不给你们用!
这部分人也不是善茬子,听了管理小组这话,气得暴跳如雷,指着管理小组这些人的鼻子说:你们不想给我们用水,没这么容易!我们把丑话说在前头,要用大家用,要不用大家都不用!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管理小组的人说:走着瞧就走着瞧!我们怕什么!
这部分人就气冲冲地走了。
后来,负责从河里往水塔抽水的牛波儿,去泵房抽水。牛波儿还没有走拢泵房,就听见泵房旁边,有人在“乒乒乓乓”地撬钢管。牛波儿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回转身,就朝村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有人破坏自来水了!
这时天还没有亮。
牛波儿的喊声,惊醒了那些用上了自来水的人,尤其是管理小组的。他们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操了家伙就往外面跑了出去。
没多大工夫,三岔河边就聚集了一两百人。那些撬钢管的人,也有好几十个,全是壮劳力。他们知道会打架,手里早有准备。看见管理小组的人扑过来了,也举起手中的家伙,喊叫着迎了过去。于是两拨人就打起来了。一时间,三岔河边杀声震天,扁担、锄把、铁耙、钢钎的碰击声,响成一片。两边的人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只见人们在奔跑,在号叫。有人倒下了,有人在逃命,有人又在追赶。有人在呐喊,有人又在哭叫,比电影里演的厮杀场面,还要激烈得多。
天亮时,双方的人都打软了,才住了手。这时回头一看,河滩上到处都是一摊摊血迹,到处都是受伤的人,哭的哭,叫的叫,号的号,骂的骂,惨得不能再惨了!双方的人这时才全都傻了,愣了好一阵,才有人想起把伤者往医院里送。
当天上午,乡上就来人了,有派出所的,也有乡党委的,还有乡纪检委的。他们在村里调查了整整三天,想找出这次事件的谋划者。可找来找去,找不出来,连参加打架的人,都说当时只顾出气,糊里糊涂就打起来了。后来,调查组把这次事件的原因,归结为村里两委班子不团结,导致严重派性。问题出在群众身上,根子却在村里两位主要领导身上。临走时,通知胡支书和牛二先写出书面检查,再听候组织处理,就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