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牛二就带着刘晓玲,去陈昌盛家里。
刘晓玲一回到家,就又换上了那条牛仔裤和一件浅蓝色衬衣,朴素得就像地里的庄稼。牛二就想,这样的女孩才是懂事的女孩!尽管这样,刘晓玲还是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尤其是她走路的样子,屁股一扭一扭,脚步轻盈,跳舞一般。
牛二昨天晚上,又疯狂地和田桂花来了一次,弄得田桂花也像发情的母猫一样叫唤不已。他几乎完全排空了身子里这二十多天积聚起来的沉积物,现在只剩下了激情燃烧过后的灰烬。这灰烬要重新复燃,自然还得等两天时间。
所以,牛二现在和刘晓玲走在一起,真可以说是没有一丝杂念。
走着走着,刘晓玲忽然对牛二说:哎,昨晚上胡支书到我家里来了!
牛二猛然停住脚步,问:他到你家干什么?
刘晓玲说:他来问我们在外面收款的事。
牛二又问:他都问了些什么?
刘晓玲说:也没问什么,先说了一通我们辛苦了的话,然后……
刘晓玲说到这儿,忽然脸上泛起了红晕,有些迟疑地停了话。
牛二说:然后问什么,你说嘛,吞吞吐吐做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刘晓玲才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轻地说:他问我在外面,你欺负我没有……
牛二没听完,就吃惊地鼓起了眼睛,大声说:什么,他问你这些话?
刘晓玲又说:他说,如果你欺负了我,就告诉他,他给我做主!
牛二说:你怎么说了?
刘晓玲这才抬起了头,说:我生气了,说,支书你怎么来关心这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要你做什么主?别说人家没有对我什么,即使对我有了什么,有你什么事?真是南天门的土地——管得宽!他听了这话,就急忙对我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关心我嘛!
牛二听了刘晓玲这话,又眯着眼望着远处。他心想:姓胡的果然在找我的茬子了!幸好自己管住了自己,没对刘晓玲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然后,牛二又回头对刘晓玲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刘晓玲说:他问我们一共收了多少钱,还把发票拿去对了一遍。
牛二有些警惕了,说:他这么关心钱干什么?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刘晓玲说:谁知道呢?
牛二就看了刘晓玲说: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你把这钱保管好,没有我开口,任何人也别想花一分!
停了停又说:我们一定要把这笔钱花在为村民办实事上,一定要把自来水厂办起来!
刘晓玲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你放心,我一定保管好!
说着,就到了陈昌盛家。
才走进陈昌盛的院子里,就看见陈昌盛坐在轮椅上。三十多岁的汉子,看上去像有五十多岁,脸色蜡黄,满脸胡子。已是阳春了,可他还像被隆冬拉着没放手的样子,身上裹了一床旧棉被,头上一顶烂了边的毛线帽子。几个闲汉围在他的轮椅周围,一边晒太阳,一边在听陈昌盛吹自己的事。
陈昌盛说:说就说,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下面这玩意儿不老实,才遭的罪!
一个闲汉问:现在老实了吧?
陈昌盛破罐子破摔地说:你知道了还问!
闲汉又问:那些女娃儿跳脱衣舞,硬是脱得一丝不挂?你看见她们那个地方没有?
陈昌盛说:看清楚个屁,还隔那么远,就是脱光了,那个地方也看不清楚呀!
闲汉说:你自己不把眼睛睁大些呢!
陈昌盛说:你就是把眼睛睁得像牛眼睛那么大,也没法看见她们那里!后来我才知道,人家里面穿着跟肉一样颜色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脱光了,实际上人家还有一层衣服!
正说着,就看见牛二和刘晓玲了。
闲汉和陈昌盛就一起叫起来:村长来了!
牛二说:陈昌盛你个驴日的,自己挨了,还有×脸到处说!
陈昌盛说:是他们要我说的!
又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闷得慌,就想和人说点话,管它什么×话、丢人的话,都想说说!村长你是来催我家往年欠的钱吧?我可跟你明说,要命你今天把我抬走,要钱,没有!
牛二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来催钱的?我告诉你,听说姚琼华喝了农药,我是来看看的!
陈昌盛说:家都败完了,她愿喝就喝,有什么看的?
正在这时,屋子里忽然传出打孩子的声音,牛二就问:哪个在打孩子?
陈昌盛说:打吧,打吧,打死了就清静了!
牛二听了,没说什么,就和刘晓玲一起往里面走。陈昌盛转动着轮椅,跟在他们后面,可到了梯子边,轮椅上不去了。
牛二见了,就说:你跟进来干什么?我又不弄你女人,好好在院子里呆着!
陈昌盛就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牛二和刘晓玲走进屋里,这才看见是姚琼华在打儿子。姚琼华面孔白得跟一棵白菜差不多,身子靠着柜子,像是要靠柜子支撑才能站稳似的。可手上的一根竹片却十分有力,一边打,一边喘息着,儿子胡狗儿就在她的竹片下双手抱头哭叫。
牛二虽然是五尺汉子,可他见不得打孩子,他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他没有拍过他一巴掌。只要见到打孩子,他的心就像被发条拧紧了一样,有种既痛又酸且痒的感觉。
牛二过去一把夺下了姚琼华的竹片,问:为什么打孩子,啊?你好些了没有,啊?
姚琼华看了一眼牛二,眼神有些绝望。她没出声,嘴角先抽了两下,接着转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牛二又拉过胡狗儿问。
问了半天,胡狗儿才抽抽泣泣地说了。原来是学校要考试,老师要收一块钱的试卷费。胡狗儿向母亲要,姚琼华不给,胡狗儿就不去上学,姚琼华就打他。
牛二摸了摸胡狗儿的头,叫他别哭了,可姚琼华靠着柜子还在哭,泪水涟涟,弱不禁风似的。那“嘤嘤”的哭声绵绵长长,又细细碎碎,犹如雨季里悄悄下着的、连绵不断的雨水的滴答声。慢慢地,姚琼华肩膀耸动的速度加快了,哭声也一下拔高起来,犹如山洪暴发,汹涌而至。牛二有些猝不及防,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洪水中的一根靠不了岸的茎草,会被淹没在汪洋中一样。他觉得姚琼华的哭声和眼泪,此时全变成了一束束芒刺,扎在了他的心里,有一种掏心掏肺疼痛的感觉。他想说什么,喉咙却一时被什么噎住了,什么也没说出来。
牛二知道,这是很伤心的女人才有的哭声,既需要压抑又需要发泄。
牛二看着他们娘儿俩,咬了半天牙,从口袋里先掏了一块钱给胡狗儿,让他上学去。接着又在口袋里掏了一阵,却只掏出了一把零钱。牛二看了看,大概有四五十元的样子,就悄悄放到柜子上。然后牛二又退出来,和刘晓玲一道到隔壁去看了看陈昌盛的两位老人。最后,牛二对刘晓玲发布了一道指示,说:把他们家里所有该缴的钱,全给免了!
刘晓玲轻轻地问:农业税也免?
牛二说:只要是钱,什么都免!
刘晓玲说:可农业税是……
牛二说:什么可不可的?一人抬十人,抬不起,十人抬一人,轻轻松松!把他们家的农业税,摊到全村人头上,一人不过几毛钱,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晓玲沉默了一下,又看着牛二说:那胡支书那儿,怎么……
牛二挥手打断了刘晓玲的话:胡支书那儿你不用管,他要追究我负责!难道我堂堂一村之长,连这点事也不能做主?
又说:看村里还有哪个比他们更不幸?如有,我也给他减了!
刘晓玲就“哎”了一声,不说话了。
离开陈昌盛的屋子,牛二心里仍然不好受。他觉得陈昌盛女人和儿子落在他心里的泪水,在不断地冲击着心灵的堤坝,汹涌澎湃,浪潮迭起,他快有些撑不住了。
牛二就突然站住了,对刘晓玲问:你身上带钱没有?
刘晓玲说:你要钱干什么?
牛二说:这你别管,你只回答有没有?
刘晓玲掏出钱夹看了看,说:有两百元。
牛二说:你借给我!
刘晓玲就拿出钱给了牛二。
牛二把钱接到手里,想了想,又还给刘晓玲一百元,说:你也放一百元在身上,别等会儿出洋相。
刘晓玲还是不明白,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牛二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你去叫陈华权马上通知组里的村民开会,说我有重要的事和大家商量!
刘晓玲美丽的大眼疑惑地在牛二身上扫了一遍,果然去了。
没一时,村民就来到了陈华权的院子里。
牛二先在阶沿的台阶上对村民鞠了一躬,才说:陈家湾的老少爷儿们,今天我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村民会,有一件事,要大伙儿赏脸!大伙儿如果肯给我面子,就捧捧场,如果不肯给我面子,我姓牛的也不计较,在这里,我先给大家鞠躬了!
大家听了牛二的话,虽然有些懵懂,可见他这样诚恳,都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难处,就说:有什么难处,村长你尽管说,我们保证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牛二说:不是我有什么难处,我今天是为你们组里的陈昌盛化缘来的!陈昌盛的情况,你们都明白,是卖凉粉遇到背阴天,卖灰面又遇到旋头风,祸事都一齐来了!姚琼华遭的罪,哪个看了也会可怜!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人人都会有三灾八难!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伸出一把手,援助他们一点,就是这样一回事!
又说:俗语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你们都献出一点爱心,就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了!你们说,要是这一季种不上庄稼,他们靠什么活?到时候活不下去了,乡里乡亲,一笔难写两个陈字,你们会看得下去吗?与其那个时候接济他们,不如现在就接济他们一点,帮他们买上化肥、种子,把庄稼种上去,也减少了你们以后的麻烦!大家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着,牛二从口袋里掏出了刚才向刘晓玲借的一百元钱,举在手里说:我和大家一样,也没有多的钱,但我牛二首先表这份心!各位如果肯看我的面子,就拿出一点,三毛五毛不嫌少,十块八块不嫌多!我又为大家鞠躬了!
说着,真的又对村民深深鞠了一躬。接着过去把钱交到了陈华权手里。然后,牛二又对刘晓玲看了一眼。
刘晓玲现在终于知道牛二的用意了,她十分感动,也掏出牛二返还给她的那一百元钱,交给了陈华权。
大家被牛二一番话打动了,又见他和刘晓玲都带了头,心都暖烘烘起来,说:这算什么事,亲帮亲,邻帮邻,这是应该的嘛!不用说了,我们捐!
说着,都纷纷往外掏口袋,把花花绿绿的票子直往陈华权的手里塞。
牛二见了,非常感激地说:这就对了!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份儿情,我牛二代表陈昌盛,谢大家了!
真应了牛二“众人拾柴火焰高”那句话,大伙儿尽管掏得不多,可一百多户人家一凑拢来,也有了八九百元。数完钱后,陈华权说:牛村长,你把钱给陈昌盛送去吧!
牛二说:我村长管了你们组长的事,还要你们组长干什么?
陈华权说:那好,我给他送去,但我会给他说,这是村长做的好事!
牛二说: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不过,我可把话说到前头,他家买化肥、农药、种子的钱,我是帮他筹到了!可要是缺个劳力什么的,你不好好解决,我就拿你是问!
陈华权急忙说:村长你放心,我陈华权如果这点都做不到,就他妈是地上四脚爬的!
说完,就乐颠颠地揣上钱走了。
这儿牛二和刘晓玲也离开了陈家湾村民组,回去了。走到路上,牛二对刘晓玲说:对不起,刘会计,今天让你破费了!你那一百元钱,我到时候一并还你!
刘晓玲立即像受了侮辱似的,憋红着脸说:村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准你做好事,就不准我做好事?
牛二说:你真是心甘情愿的?
刘晓玲看着牛二反问:你说呢?
牛二就看了刘晓玲的眼睛一会儿,然后说:好了,你的眼睛回答了我,你是真心实意的!这是积德的事,你今后要嫁个好老公!
刘晓玲“扑哧”笑了,调皮地说:那好,你能掐会算,你就说说我今后会嫁一个什么样的老公?
牛二想了想说:嫁个……每天只揍你三遍的老公!
刘晓玲听了这话,急忙举起拳头,在牛二身上捶打着说:你坏!你坏!
正闹着,周素梅急匆匆地从对面赶了过来,看见牛二和刘晓玲就忙说:哎呀,我正四处找你们呢,没想到你们在这儿!
牛二问:有什么事?
周素梅说:胡支书通知下午开两委会,说有重要工作研究,叫我务必通知到!
牛二听了,又忙问:什么重要工作,胡支书说了吗?
周素梅说:胡支书又没说,我怎么知道?只叫我把人通知到!好了,我现在已经通知到了,我走了,我还要去通知马主任呢!
说完,周素梅就又像来时一样,匆匆走了。
这儿牛二站了一会儿,就对刘晓玲问:你说胡支书有什么重要工作?
刘晓玲眨了眨眼睛,说:我怎么知道?
牛二说:开个会也好,我顺便把办自来水厂的事提出来,大伙儿同意了,也好早做准备。
刘晓玲说:你放心,大伙儿没有不会同意的!
牛二说:但愿吧!
说着,就和刘晓玲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