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干部听了龚文军的话,并没有改变先前那副作难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人不以为然地嘟囔了一句:“不就是这样一点儿东西吗?做好就做好吧!”
声音虽然很轻,可还是让龚文军听见了,他知道村干部心里的疙瘩还没有解开,于是又看了看大家,继续说:“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十分清楚!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这次可不比平常,你们要是敢把东西拿回去,图方便省事,又给我撒胡椒面,搞有马大家骑那一套,那可不行!谁要这样搞,谁就吃不了兜着走!”
村干部们一下都不出声了,可脸上那种愤愤的不满的情绪却越来越浓。龚文军敲了一下桌子,说:“大家不要这样,像是我龚文军欠了你们什么一样!如果能够争取得到,我何尝不想多为大家争取一些回来呢?”说完,他咽了一口口水,像是有些不好把话说透的样子,可想了一想,还是像和知心朋友聊天一样,对大家说开了:“在这样的特大灾难面前,不管损失轻重,每个人都有一种受了灾的心理,都在等待上面的救援!特别是电力恢复以后,大家从电视、广播上了解到全国、全世界人民积极捐款捐物的盛况,以及别处的赈灾消息,更会产生一种等待、索要和攀比心理!这两天,天天都有受灾的群众来向我打听救济的事。东西虽然不多,可这是不要钱的,不管用不用得着,有总比没有好!所以大家都会盯着这些救援物资,也很自然!但不知同志们想过没有,救灾并不等于人人都沾。而只能是救死扶伤,扶危救困,对那些最困难、最需要救助的人先救助、重点救助,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说到这儿,龚文军没等大家回答,继续讲了起来:“本来这话我不该告诉大家,郭书记为了怕我们犯错误,中午特地给我打了电话!他提醒我一定要防止在救灾物资分配上的平均主义。他给我讲了一个乡,把酸奶、矿泉水拿回去倒在大盆里,让村民排着队每人舀一勺子,更别说大米面粉了!还有一个次灾区的村,村上让那些受灾严重的村民把国家补助的每人每天十元钱、一斤粮拿回去,又来进行第二次分配,受灾严重的户得六成,其余村民得四成。郭书记反复对我说,这样做,表面看来是把矛盾摆平了,可后患无穷!那些真正严重的受灾户在当时为了得到那点儿钱,会保持沉默,可过后却可能向上级和媒体叫屈,说有人克扣了他们的受灾款!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全国人民大悲悯的时候,任何一个受灾群众的冤屈,都可能引起全国的愤怒!郭书记说,要不是县上的工作组微服私访下去检查时发现了,真不知要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说着,龚文军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语气变得非常凝重和严肃,说:“同志们,你们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龚文军不体谅你们的困难,过去你们在工作中,有些手脚我也是知道的,可我并没有追究你们什么责任!这次,我相信你们都能掂出这事的轻重!”
一番话,让村干部们如醍醐灌顶。龚文军讲完,所有的村干部脸上都是一副庄重肃穆的神情,空气也好像凝固了一般。过了一会儿,龚文军用充分体谅大家的语气接着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馍馍就只有那么一点儿,既要严格按政策办事,又要不引发矛盾,是非常困难!村上拿补助的又只有三个人,要面对全村一千多受灾群众,大家又都是熟人,如果你们坚持原则,会得罪大多数人,说不定会引起群情激愤!特别是虎尾村,拿补助的只有温支书和文书两个人,可文书又不在村上。前不久关闭采石场,那些老板虽然和乡政府签了合同,可心里对政府还是有气,这就是考验大家的时候了!我相信,只要大家舍得一身剐,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就没有办不好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要向王家坪村学习!”说着,龚文军把在王家坪村看见的事,给大家说了一遍。大家一听,都把目光投向了王家坪村的支书王新全和新主任陈菊身上。
过了一会儿,温支书才像回过了神,对龚文军说:“弯书记,道理我们都懂了,反正豁出去吧!只是你说的分配原则太笼统,能不能具体一点儿,我们也好操作!”
其他村干部也说:“是呀,弯书记,能不能全乡统一制作一把尺子?”
龚文军知道温支书的意思,他看了对方一眼,心里说:真不愧是倒拐子长毛——老手,知道事情烫手,想给乡上设套子,我才不会上当呢!这样想着,就对大家说:“统一的尺子上面已经制定了,就是前面说的‘三无’原则,乡上不能再制作尺子,也制作不出来尺子!”接着又说,“膏药就这么一张,你们各人去熬炼吧!”说完就宣布散会了。
龚文军和乡干部离开后,村干部们却没有走。党委书记的一番话,使他们不敢对这件事掉以轻心了。可他们成年累月和村民打交道,什么事情好办不好办,他们心里最清楚。尽管弯书记说了一个“三无”原则,可真要实行起来,恐怕没那样容易。但如果不那么实行,弯书记的话说得很明白,吃不了兜着走!即使乡上不追究,县上也会追究他们,因为这确实是特殊时期。这些平时眉头一皱,就会有一个主意冒出来的村干部们,有些左右为难了。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了一会儿,没议论出什么好主意来,看见温支书在一旁托着腮没出声,白石村的“老摆”就说:“哎,温大哥,你在一旁闷起不开腔,想到什么绝招了?你是我们的大哥,想到绝招,还是要说给大家听听,啊!”
温支书听了这话,忙说:“我有什么绝招?我有绝招就不会叫弯书记统一制作尺子了哦!”但说是说,他脸上却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众人知道温支书有办法,于是就纷纷央求起来,说:“温大哥,有风吹大坡,有事问大哥,你就说说吧!”
温支书被大伙拥戴成了精神领袖,心里有种甜滋滋的感觉。他看了一眼大家,像是故意卖关子似的,说:“我说了,你们要是把我卖了,我里外不是人!”
众人听了,忙赌咒发誓地说:“不会,不会,我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哪个把你卖了,就他妈不是人!”
温支书还是有些犹豫,说:“全乡都这样做,乡上要是怀疑怎么办?”
众人一听这话,更高兴了,说:“全乡都这样办更好呀,错了大家都错,对了大家都对,法不责众,有什么不好的?”
温支书听了,想了一想,这才条分缕析地说:“真要我说,我就说了,啊!弯书记刚才说了三类人可以得到这批救助物资,可细细想来,这中间有很多毛病!首先这无房可住的标准,就不十分明确。有的房屋全垮了,算得上是无房可住。有的只是墙壁裂了几条缝,可也在外面搭了窝棚,也暂时算得上无房可住,但究竟哪种类型才算真正的无房可住,没有说清楚呀……”
众人还没听完,就跟着说:“是呀,我们也觉得光是说个‘无房可住’有些模糊!温大哥你接着说第二条!”
温支书就说:“这第二条,确实有的人家粮食埋进废墟里,没有扒拉出来,但一点儿没有扒拉出来的,不知道你们村的情况怎么样?反正我们虎尾村几乎没有,多少都扒拉了一些出来!退一万步说,即使一点儿没有扒拉出来,地里还有小麦洋芋什么的,何况还有三亲六戚、乡亲邻里的帮助?所以我敢说,全乡找不出一户真正无粮下锅的!”
众人听了,又马上叫了起来,说:“是呀是呀,温大哥分析得千真万确,我们村的情况一点儿也不差!”
温支书又接着分析说:“再说第三条无经济来源,我揣想上级的意思,指的是那些没钱买米买油的人,所以需要救济!但话也没有说清。我们这些山旮旯的农民,有什么经济来源?即使是那些在外面打工的人,又能挣多少钱?所以到头来,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特别要命的是,上级又没有明确只有这三条都符合才能得到这批救灾物资,还是只要有其中一条就可以,这就叫我们不好掌握了……”
众人听到这里,像是恍然大悟了,忙打断了温支书的话,说:“是呀是呀!上面的话好说,下面的事难办,我们也觉得这三条标准不好操作,可没有你温大哥想得这样细,温大哥你的水平就是不同!”
温支书又受到同行们的奉承,有点儿飘飘然起来了,就摇晃着脑袋说:“要不,为什么说基层干部最难当呢!比如说郭书记吧,他能当县委书记,下来搞我们这一行,他也不一定玩得转!”
众人又忙奉承说:“是呀,温大哥!”说完才接着问:“温大哥,你打算怎么办呢?”
温支书也不保守,说:“我才不管那么多!反正我不贪不占,对得起天理良心就行!我打算首先把村里十二家五保户列进来……”
话还没说完,麻黄村魏支书突然问:“温大哥,要是五保户不符合那三条标准呢?”
温支书挥了一下手,不以为然地说:“即使不符合,五保户的日子能好到哪儿去?平时下去给他们收粮,千难万难的,还不趁这个机会,让那些孤寡老人也过几天好日子。再说,谁要是去和五保户攀比,那让他们也去当五保户吧!”
众人听到这里,就纷纷点起头来,说:“对对对,谁那么缺德去和五保户攀比。第二呢?”
温支书说:“第二自然是那些全村公认的,让那些心里不平衡的人无法去比,即使比了也会让他们良心过不去的特困户,其中当然包括房屋全垮了、财产全埋在废墟里的这部分人家……”
众人听了,又叫了起来,说:“对对对,这符合弯书记说的‘三无’标准!还有呢?”
温支书说:“还有,当然就是弯书记说的那些有人在这次地震中死亡和断胳膊断腿的家庭了!弯书记不是说了吗?主要是体现党和全国人民对他们的关心,是抚慰性质。我们就对群众宣传说,这不是什么救济,主要是他们遭受了很大损失,党和国家送了点儿礼物来安慰他们,就像你们亲戚中有人生了病,你们也要去看看、安慰他们一个道理!要是有人心里不服,那你们家里也去死个人,政府自然也会来安慰你们!”
众人一听,竟拍起了手来,说:“好好好,这话虽然有点儿毒,却肯定能压住那些不服的人!温大哥,弯书记不愿意制定统一的尺子,我们都按照你的这三点办,比上面规定的标准好操作多了!”
温支书说:“哪里哪里,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温支书的话刚完,王家坪村的新主任陈菊马上接上了话,由衷地说:“姜到底是老的辣!温大哥,你今后可多要教小妹子几招,啊!”从今天的会议一开始,陈菊就一直没发言,因为她想自己是一个新同志,和大家又不熟悉,就带一只耳朵来听吧!可现在听了温支书这通透彻的分析和应对的良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内心的赞叹。
众人先前见这位新同行一直绷着脸,所以也不好意思和她开玩笑,现在听了这话,就笑嘻嘻地看着陈菊说:“刚才弯书记在会上表扬你,说你们村生产自救搞得好,你有什么经验,也不妨告诉我们!”
陈菊却没有看出众人脸上那一副没正经的表情,认认真真地说:“我一个女人,又才被众人赶上架,有什么经验?还不是一急了,就开口骂人!”
众人又不怀好意地问:“你骂谁?”
陈菊说:“骂谁?骂你们这些男人呀……”
众人没等她说完,就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说:“那你也敢骂呀?人家身上可都有一杆枪……”
陈菊一听这话,立即明白过来了,朝地下啐了一口,粗声粗气地说了起来:“有枪怎么样?姑奶奶我还没有见过枪?有枪就该像有枪的样子,动不动就哭丧着脸来问我怎么办?政府什么时候会救济?我一个婆娘知道该怎么办?问烦了我就骂:亏你还是夹烧火棍的人,怎么不把那个东西割下来给狗吃算了……”
众人又坏笑起来,曹支书说:“就是,陈主任,那杆枪算是白长了,你干脆给他缴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