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预料到未来会有麻烦。他会在剧本杀青之际找人过来,让他们加进几句台词,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决定退出,说实话,200万美元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说,‘这是一篇小东西,我不认为你能把它拍成一部电影。’但他却提醒我《2001太空漫游》也是根据阿瑟·克拉克的短篇小说《哨兵》改编的,而且他认为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将短的抻长要比将长的缩短容易得多。也许他是想到了《巴里·林登》。”
其实,这时库布里克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斯蒂芬·金的新作《闪灵》,这本小说的版权已被华纳兄弟下属的独立制片公司“制片人联盟”购得,由罗伯特·弗里耶领导的这家公司已经成功地将《苦海余生》、《来自巴西的男孩》等畅销书搬上了银幕。
1977年,金依然处在他辉煌生涯的起步阶段。当时他只出版了《魔女嘉丽》、《午夜行凶》以及署名为“理查德·巴赫曼”的《邪气逼人》。然而,仅仅几年之后,他就成为当代恐怖小说的“神童”,一个文学界的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甚至即使在最平常不过的郊外生活环境里也能挖掘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故事。“我具有最普通的天性,”金说,“这是我的书能卖出去的原因。而我并不具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布莱恩·德帕尔玛将《魔女嘉丽》改编成了一部成功的电影,与此同时,许多编剧禁不住诱惑要将他那些结合了普通场景与血腥恐怖的故事搬上银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失败了。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很难在小说中使人物血肉饱满的温馨感觉与恐怖之间划一道鸿沟。当他们改编小说时,他们关注的是恶魔张牙舞爪出现的时刻。我不认为人们会对此感兴趣。”
《闪灵》是当时金的篇幅最长、也最具野心的一部大作。故事发生在科罗拉多州被大雪封门的“瞭望”旅馆里,讲述的是冬季在此代管的杰克·托朗斯在建筑物内部邪灵的影响下,从精神到道德上的堕落。郁郁寡欢的托朗斯曾经是个教师,他有成为作家的野心以及严重酗酒和家庭暴力的历史,他接下代管旅馆的工作,为的是克服写作上的难题,完成他的长篇小说。然而,当只剩下他和妻子温迪以及儿子丹尼时,旅馆里的邪灵开始像对付他的前任那样缠绕着他,而他的前任则用斧头杀了全家。
金的最大发明是一座花园迷宫,这是邪灵在大雪封堵了旅馆之后,用活着的灌木修剪出来的。旅馆的厨子哈罗兰正是在这里与托朗斯展开搏斗,救出了温迪和丹尼。最终,旅馆和花园均付之一炬,而托朗斯也葬身火海。
库布里克同意为华纳兄弟拍摄《闪灵》。这使得他与布莱恩·阿尔迪斯的合作变得虚无缥缈,不过他以其特有的绅士做法巧妙脱身。他们合同中的一个特别条款规定,在未经库布里克同意的情况下,阿尔迪斯不得离开英国。阿尔迪斯签约时忽略了这一点,就在库布里克放下《超级玩具》着手准备《闪灵》时,他应邀去美国佛罗里达参加一个会议。他从那里给库布里克发回一张明信片,于是他吃惊地接到回电,通知他因毁约而被解雇。
“但是你也没在工作,”阿尔迪斯抗议说,“我们是在休息。”
库布里克不这么认为。合同就是合同,他告诉阿尔迪斯,一切要按合同办事。
于是,两人在随后的5年中再没说过一句话。
金与华纳兄弟的合同规定,他为《闪灵》写第一稿剧本,但是让他与库布里克在故事上达成一致显然希望渺茫。在金看来,这座旅馆只是闹鬼而已,故事的核心是无辜的人如何摆脱邪灵。这是他写过的第一个剧本,他强调了托朗斯的善良本性,而把旅馆及其邪灵作为诅咒的对象。如同在小说中一样,6岁的丹尼是主要角色。
库布里克却用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这本书。这是一个关于杰克·托朗斯的故事,其他一切,尤其是超自然的元素,则是第二位的。有些评论家认为库布里克在托朗斯身上看到了自己,而这个关于一个男人把自己和他的家庭禁锢在一座偏远乡村旅馆里的故事则具有自传的成分,但是他真正的灵感来源是斯蒂芬·克莱因的《蓝色旅馆》。克莱因的这部短篇小说更像一则寓言,讲述三个男人因暴风雪而被困在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小镇上,他们在旅馆里所进行的扑克牌游戏先是演变成一场殴斗,最终以一起谋杀案而告终。
库布里克建议以《蓝色旅馆》作为《闪灵》的“心理主线”,他把托朗斯看成是一个自寻毁灭的人,他置身在一个充满想象中的恐怖景象的旅馆里,目的是要摆脱他令人烦恼的家庭并最终毁灭他自己。托朗斯的妄想狂和自杀性的狂躁成为影片中最邪恶的力量。如果说“嘹望”旅馆里有什么邪灵的话,那么这个邪灵就在托朗斯体内,而不是在丹尼凭借超自然的心灵感应看到的影像中,也不在能自己行走的灌木丛中。
在库布里克随意翻阅的大量小说中还有一部美国作家黛安·约翰逊的《影子知道》,主人公是一个刚刚离婚的女子,因为绝望和无助而产生了遭夜贼恐吓的幻觉。约翰逊的小说于1974年出版,1977年6月,就在作者来往于欧洲和美国之间时,她接到了从华纳兄弟伦敦办事处打来的电话,“明天中午11点你在哪里?”
第二天晚上,库布里克的电话打到了她下榻的伦敦希尔顿酒店。起初,他暗示对《影子知道》的电影版权感兴趣,但很快他就和约翰逊达成共识——这部以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很难改编。“所有的恐怖都是主观的,”约翰逊说,“这是很难拍成电影的。”
约翰逊在加州伯克利分校教授一门关于哥特小说的课程。当库布里克发现了这一点,他们的话题愈加深入。她怎么看待玛丽·谢莉的《科学怪人》?怎么看待狄更斯?“我们谈的尽是一些文学话题,”约翰逊说,“他就像一个作家,对文学似乎很精通。”在经历了这样一些讨论之后,库布里克和克里斯蒂安邀请约翰逊和她的丈夫一起吃饭。直到这时,他才透露自己正在筹拍《闪灵》。
库布里克并没有给她看金的剧本,但是约翰逊明显感觉到他不想用这个剧本,也不想与金合作,与此同时他已开始考虑自己动手。那次谈话之后,约翰逊回加州教书,几个月后她回到伦敦,开始了《闪灵》的改编工作,那时已经定下由杰克·尼科尔逊扮演托朗斯,而且是一部投资1500万美元的大制作。
1978年时的杰克·尼科尔逊与库布里克当年欲与之合作《拿破仑》时的他已判若两人。脾气暴躁、愤世嫉俗而又孤芳自赏,这个演员感觉自己在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两方面都遇到了瓶颈。《飞越疯人院》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使他达到了事业的巅峰,但的知名度依然来自于他吸毒、滥交等不检点的私生活。他的密友包括了《唐人街》的导演罗曼·波兰斯基,后者经常住在尼科尔逊与安吉丽卡·休斯顿共有的莫霍兰大道的房子里。1977年,休斯顿搬出去之后,这对情侣依然来往密切,而且经常光顾这所房子。
同年,尼科尔逊以西部喜剧片《去南方》首次尝试当导演,他还在片中扮演无能的银行抢劫犯亨利·蒙。蒙在被处以绞刑时被当地一名妇女所救,后者准备与他结婚,为的是找到一个廉价的劳动力来开采金矿。尼科尔逊将蒙演成了一个邋遢不堪、满脸胡须的流浪汉,他的露齿一笑和眼珠上翻的表情令该片制片人不寒而栗,因为传言该片在墨西哥的杜兰戈拍摄外景时,剧组里有人偷吸可卡因,而尼科尔逊的这副神态不禁令人产生联想。不过,最终揪出的吸毒者是与尼科尔逊合演此片的约翰·贝鲁西。
1977年3月,就在尼科尔逊在科罗拉多滑雪时,波兰斯基借他的房子为法国的《时尚女人》杂志拍一组有关加州少女的图片报道。不久,波兰斯基就被指控强奸了一名13岁的模特。警察来家中搜查时,波兰斯基并不在现场,结果警察逮捕了安吉丽卡·休斯顿,因为他们发现了少量的可卡因和印度大麻。尼科尔逊和休斯顿均未受到指控,而波兰斯基因担心有牢狱之灾于1978年1月逃往法国。
当尼科尔逊来到伦敦参加《闪灵》拍摄时,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扮演杰克·托朗斯了。波兰斯基丑闻、《去南方》的失败、与休斯顿的关系破裂以及强制戒毒的法令令他的精神状态沮丧到了极点,而刚刚被挖出来的童年往事又如雪上加霜,原来,他一直把抚养他长大的外祖母当成了母亲,其实他的母亲竟然是他的“姐姐”。“尼科尔逊显然要比书中的人物过着更疯狂的生活,”黛安·约翰逊说,“也比库布里克想象的要疯狂得多。我认为他在影片中的表演是他真实内心的表现。”
华纳公司安排尼科尔逊住在切尔西泰晤士河畔的一座每周租金两千英镑的房子里,当年亚历克斯·诺思也正是在这里写出了未被《2001年太空漫游》采用的配乐。然而尼尔逊很少在这里住,因为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夜总会里以及从夜总会赶往制片厂的漫长旅途上。
黛安·约翰逊还在加州时,库布里克就已经在美国俄勒冈州霍德山冰雪覆盖的山坡上找到了用来作为“嘹望”旅馆的蒂姆贝林旅馆。它提供了外景部分,而内景则拷贝了约塞米特谷阿旺尼旅馆的内部设计。这时,阿尔考特的助手道格·米尔索姆已经是库布里克的固定班底,他带领第二摄影队拍摄了旅馆的大部分介绍性镜头,包括影片开始时的那组长镜头。
库布里克本人从未离开过英国。他说服榆树片厂推平了具有标志性的伦敦街布景,过去10年中这里曾拍摄过无数的电影,在它的废墟上搭建了“嘹望”旅馆和迷宫入口处对面的背景。置景师罗伊·沃克搭好了内景,包括宽阔的走廊和超大的洗手间,以便库布里克可以尽情地使用他在《光荣之路》和《2001年太空漫游》中用过的大型轨道车。
主场景是旅馆里的起居室,长30米,带有宽大的楼梯和5扇立地窗,每扇宽3米,看出去是白雪覆盖的庭院。每拍一场冰雪暴来临时的内景戏时,都需要一群工人用鼓风机在窗外吹起漫天的假雪花。《闪灵》最终占用了这家片厂里的几乎每一块空地和每一件道具,动静之大不仅让全球各地的媒体都想来一睹究竟,也让斯蒂芬·金的每一位拥趸对该片充满了好奇。
当黛安·约翰逊于1977年底回到伦敦时,她拒绝了库布里克让她住进阿博特米德的请求,而是下榻在伦敦,每天开车来见库布里克。她认为不这样做,她与库布里克的合作就有可能提前终止。“我们在一起谈论的主要话题就是恐怖的渊源,我们涉及到了弗洛伊德、《呼啸山庄》、《简爱》,当然还有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她说,“我们一致认为家庭内部的仇恨是《闪灵》的核心,我明显感觉到《闪灵》最吸引库布里克的地方就是其中的父子关系。”这一结论令杰克·尼科尔逊欢欣鼓舞,他在少年时代经历过的家庭悲剧已被媒体大肆披露,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你从社会学的角度回顾过去10年,你就会发现很多人堕落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
库布里克后来将《闪灵》总结为“一个男人的家庭不知不觉中走向毁灭的故事”。杰克与丹尼之间的冲突是该片的核心元素,杰克的困扰来自于他在处理与粗俗的妻子和有心灵感应的儿子之间关系上的挫折。《闪灵》的初剪版里还包括了温迪向儿科医生诉苦的情节,那是因为在人住“嘹望”旅馆的几个月前,杰克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中,一怒之下打断了丹尼的胳膊。杰克生气的原因是丹尼一直与臆想的伙伴托尼生活在一起,后者就“生活在他的嘴里”,通过他的右手手指与他交谈。
约翰逊于1978年1月再次返回美国,5月,库布里克开始拍摄,这时他连剧本的结尾还没有。不过,在约翰逊动身之前,他们已经决定放弃像原著那样把迷宫描写成一个怪物,认为那样的处理既流于俗套,又很容易出现可笑的结果。他们一致赞成把迷宫仅仅表现成4米高的灌木篱笆,唯一的恶魔就是在迷宫里疯狂追杀丹尼的杰克。
为投其所好,约翰逊在剧本中加入了一些性场面,诸如由老妇人的尸体变成的裸体女郎从浴缸里坐起来拥抱杰克,两个身着动物服装的男人在旅馆房间里做爱等。还有一些则完全出自库布里克的想象,例如在温迪看到的奇怪景象里有两名男子像是在互相口交等。库布里克的想象力也使得该片贡献了一个当代电影史上最恐怖的梦魇场面——电梯的门缓缓打开,鲜血像潮水般涌进楼道。
库布里克选择了谢莉·杜瓦尔饰演温迪·托朗斯,从银幕处女作《布鲁斯特·麦克劳德》起,杜瓦尔一直是罗伯特·阿尔特曼的御用演员,尽管其间也在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中客串过,但她完全不适应传统好莱坞电影的条条框框,更别提库布里克拍电影的戒律,因此她在《闪灵》拍摄过程中始终面对着很多障碍,表现为对自己的表演极度不自信。
在《巴里·林登》中演了布林顿之后,莱昂·维塔利成为库布里克的贴身助理之一。库布里克派他走遍美国中西部寻找丹尼的扮演者。这个男孩必须在6岁以下,而且完全是一张新面孔。维塔利在丹佛、芝加哥和辛辛那提走访了5000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并为其中数百人拍摄了试镜录像,最终库布里克从中挑选出了5岁的丹尼·劳埃德,他出生在一个铁路工人的家庭。整个拍摄过程中,维塔利一直是他的私人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