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空略有些灰白。对着花园的窗户开着,迎春花已经开了。春色宜人,一派欢欣繁荣的景象。正是在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当年的春之欢欣,再加上眼前的孩子们那么活泼、可爱、快乐,我喜不自禁,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奔到花园里跟他们共舞。我们三个人其乐融融,保姆也在边上面带笑容。
电话铃突然响了,是洛亨格林打来的,让我带上孩子们,到城里见他。“我想看看他们。”他已经4个月没见过他们了。我很高兴,心想这是我与他重归于好的机会。事实上,我一直期待这个时刻的到来。我悄悄跟迪尔德丽说了这个消息。
“啊,帕特里克,”她喜出望外地喊道,“你猜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多少次,我回忆起她的喊声——“你猜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我的可怜、脆弱、美丽的孩子们啊,如果我早知道那天等待你们的是怎样一个厄运的话,我怎么会让你们去呢?
保姆开口说话了:“夫人,我想今天要下雨——可能他们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多少次,就像身处可怕的梦魇里,我听见她的告诫,我诅咒自己的充耳不闻。我当时只是觉得,如果孩子们在场,我跟洛之间的交流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坐着汽车从凡尔赛到巴黎的途中,我把两个小家伙搂在怀里,对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和信心。我想,只要洛亨格林见到了帕特里克,就会消除对我的敌意。我甚至还梦想着我们的爱会继续,并且共同实现真正伟大的目标。可是谁能料想,这居然是一次死亡之旅。
去埃及之前,洛亨格林在巴黎市中心买了一块地,打算在那里为我的学校建一座剧院。这个剧院将会成为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艺术家相聚的地方,是他们交流的天堂。在那里,杜丝可以为她神圣的艺术找到一个适合的舞台设计;穆内·苏利可以实现他长久的梦想,依次上演《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三部曲。
在前往巴黎的途中,想象着这一切,我的心因为艺术的伟大远景而雀跃不已。然而,那座剧院注定无法建成,杜丝没有找到配得上她的艺术的殿堂,穆内·苏利也一直没有实现将索福克勒斯三部曲搬上舞台的梦想。为什么艺术家的希冀,几乎总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呢?
正如我所料,洛亨格林见到自己的儿子后非常高兴,包括见到可爱的迪尔德丽。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开心地享用午餐,吃了很多意大利实心面条,喝了基安蒂红葡萄酒,聊了那座剧院美好的未来。
“它将是伊莎朵拉的剧院。”他说。
“不,”我回答,“它将是帕特里克的剧院,因为帕特里克是一个伟大的创作者,他将根据未来的音乐趋势创作新的舞蹈。”
午餐结束后,他说:“今天过得真愉快,我们一起去幽默者沙龙吧?”
但是我有排演任务在身,不能同去。于是,洛亨格林带着当时跟我们在一起的年轻朋友H走了,我则跟孩子们还有保姆去纽利。我在门口对保姆说:“你和孩子们进屋来等我排演完好吗?”
她说:“不了,夫人,我想我们还是回去比较好。小家伙们需要休息。”
我跟他们吻别,说:“我待一会儿就回去。”离开的时候,小迪尔德丽把嘴唇贴在玻璃窗上。我凑上前,隔着玻璃窗亲吻她的嘴唇。冰冷的玻璃带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走进宽敞的工作室。排演的时间还没到,我想歇一会儿,于是上楼去了小房间,舒服地躺在长沙发椅上。房间里摆着别人送来的鲜花和一盒糖果。我拿了一颗糖,懒洋洋地含着,心里思忖:“的确,我毕竟是非常幸福的——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拥有艺术、成功、财富、爱情,更重要的是,我有美丽的孩子们。”
我一边吃糖果,一边高兴地想着:“洛亨格林回到我的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在那时,一阵陌生的、奇怪的哭声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转身就看到洛亨格林,他像受了伤似地大喊,“孩子们,孩子们死了!”
我记得一种奇异的感觉朝我袭来,只觉得喉咙里像吞了炙热的煤块般一阵灼热,当时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还轻轻对他说话,想要安慰他,告诉他这不可能是真的。之后又来了好多人,可我还是对这一切难以置信。后来进来一个长着深色胡子的男人,人们告诉我他是医生。“这不是真的,”他说道,“我会救他们。”
我信任他,我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人们拦住了我。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他们是不想让我知道实际上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们担心面对打击我会崩溃,但是当时我转而进入了一种兴奋状态。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哭,我没有,反而强烈渴望去安慰他们。回头想想,我当时那奇异的思想状况还真是难以理解。是我真的能洞察一切,知道死亡并不存在——两具小小的冰冷的蜡状物体不是我的孩子,而只是他们丢下的外衣?还是我知道他们的灵魂会在光辉中永生?一个母亲一生只会有两次歇斯底里的哭喊——生命的诞生和死亡。当我想到那些冰冷的小手再也不会抓着我的手,我听到了自己的哭喊——正如分娩时那样的哭喊。一种是人间至喜,一种是人间大悲,为什么两种哭喊如出一辙?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它们是相同的。难道是在宇宙之中存在一种包含了喜怒哀乐的伟大哭喊,便是造物主母亲的哭喊?
有时候早上为了点儿小事我们跑到街上,不期然遇到一支黑压压送葬队伍,会觉得不舒服,想到自己爱着的人,联想到自己千万别出现在这黑压压的送葬队伍中。
从小我就对反对一切与教会或教义相关的事。阅读过英格索尔、达尔文和非基督教哲学后,我的这种感觉就更深了。我反对现代的婚姻制度,而且认为现代的葬礼观念糟糕透顶,粗鄙到近乎野蛮的地步。正如我敢于拒绝婚姻、敢于不让我的孩子们受洗一样,我现在也同样拒绝为他们举行所谓的基督教葬礼这样愚蠢的仪式。我只有一个心愿——这个可怕的事件,应该转化为一种美。我没有穿上丧服。为什么要换衣服?我一直认为,穿丧服非常荒谬,也没有必要。奥古斯丁、伊丽莎白和雷蒙德知道我的心意,他们在工作室里摆满了花朵。我苏醒后,首先听到的就是科隆交响乐团在演奏格卢克的《奥菲欧》中的凄美挽歌。
可是,要想在短短一天内改变令人厌恶的陋习并且创造美好,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按照我的想法,就不会出现戴黑色帽子的阴郁的男人,不会出现灵车,还不会出现让死亡变得恐怖阴森而非升华超脱的丑陋无用的愚蠢仪式。拜伦在海边架起柴堆火葬雪莱的场景是多么美妙啊!在我们的文明中,我只看到缺乏美感的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