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一个人却在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看我们离开时,嫉妒得眼里就要飞喷出火来,当我们回到舞会时,她从桌上抓起一把餐刀扑向洛亨格林。幸亏他反应及时,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并把她送到了女宾休息室,这一切他处理得就像是个玩笑一样。在女宾休息室,洛亨格林把她交给侍从,简单地交代说她有点歇斯底里,需要喝杯水,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舞厅,仍满面笑容。就是从那一刻起,整个舞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到凌晨5点钟时,大家的情绪达到了顶峰。我已经如痴如醉,同马克斯·迪尔雷跳了一支奔放的探戈舞。
太阳出来了,舞会终于散了,那个浑身珠宝的女人独自一人返回了宾馆,洛亨格林则与我待在一起。他对孩子们慷慨大方,对小埃里克的病情由衷担心和操劳,这一切赢得了我对他的爱。
第二天早晨,他提议乘坐他重新命名的游艇去游玩。于是,我带着我的小女儿,把学校委托给女教师们照料,我们乘上游艇,朝意大利进发。
金钱是忧愁的源头。金钱带来的快乐也总是变幻无常。
如果我早一点意识到与我朝夕相处的这个男人的心态就像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我的一言一行都会小心谨慎,尽量不拂逆他的意思,这样也许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我当时太年轻、幼稚,不明晓这些事情,总是喋喋不休地对他谈我的人生理想,谈柏拉图的《理想国》,谈卡尔·马克思以及我对改造世界的设想,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这些话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位曾郑重说过因为我的勇敢和大方而深深地爱我的人,当发现他带上游艇的是一个激进的革命者时,开始变得惊慌起来了。他逐渐认识到,我的理想和他平静的心根本无法协调一致。直到有一天晚上他问我最喜爱哪一首诗时,这种矛盾达到了顶点。我很高兴地给他拿来了我的床头小书,给他朗读沃尔特·惠特曼的《大路之歌》,我沉醉在激情之中,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当我抬起头来时,我吃惊地发现他那张英俊的脸都快气歪了。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大声喊道,“这种人就该永远饿肚子!”
“可是你看不出吗,”我也大声喊道,“他憧憬着一个自由的美国?”
“去他妈的憧憬!”
我猛醒了,他心中的美国就是那十几个为他带来滚滚财源的大工厂而已。可是女人就是这样不可救药,我和他常常这样争吵,吵完后,我还是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在他那狂暴的爱抚下又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我甚至还常常自我安慰地想,总有一天他会睁开自己的眼睛看明白这一切的,那时他就会帮助我为大众的孩子创办一所伟大的舞蹈学校了。
此时,那艘豪华的游艇正在蔚蓝色的地中海上奋勇前行。
对于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宽阔的甲板,用餐时的整套水晶和银制餐具,还有我亲爱的迪尔德丽,穿着白色的希腊舞衣跳来跳去……我当时确实是沉醉其中。但是,我还是常常想到机舱里的司炉工、艇上的50个水手以及船长和大副——所有这些庞大的开支,仅仅是为了两个人的快活。在这种生活中,每过去一天都是工作的损失,一想到这些,我的潜意识中便有深深的不安。有时候,我会把这种安逸舒适的奢华生活、没完没了的宴席游乐,同我年轻时的艰苦漂流和闯荡相比较,顿时,我感到整个身心一片明亮,好像从黎明前的黑暗里进入炫目的阳光中。洛亨格林,我的圣杯骑士,你也来与我分享这一伟大的思想吧!
我们在庞贝古城过了一天,洛突然提出想看我在月光下的帕斯顿神庙前跳舞。他马上聘请了那不勒斯的一个管弦乐团并安排他们赶到神庙等待我们的到来。可就在那天,不巧下了一场夏季的暴风雨,暴雨一连下个不停,游艇根本无法离港。当我们最后赶到帕斯顿时,乐团的人浑身都浇透了,可怜巴巴地坐在神庙的台阶上,在那里等了我们整整24个小时。
洛亨格林叫了几十瓶酒和一只裴利卡式烤全羊,我们就像阿拉伯人那样吃起了手抓羊肉。饿坏了的乐师们吃喝过量,再加上在雨中等了那么长时间,早已经疲惫不堪,所以他们不能伴奏了。这时又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都坐上游艇前往那不勒斯。乐师们还想在甲板上演奏,可是船却颠簸起来,把他们颠得一个个脸色发青,只好回到船舱去休息了……
在月光下的帕斯顿神庙前跳舞的浪漫想法,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洛亨格林还想继续在地中海航行下去,但我想到我已经跟我的经纪人签订了在俄国演出的合同,所以我得回去。于是,他把我送回了巴黎。他本想同我一起去俄国的,但又担心护照有问题。他在我的房间里放满鲜花,然后我们在款款温情后告别。
真是奇怪,当与心上人离别时,虽然我们都依依不舍,但同时又都体验到了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这次在俄国的巡回演出,像以前一样非常成功,只是中间出了一件事情,差点演变成一出悲剧,好在后来以喜剧的形式收场。一天下午,克雷格来看我,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无论是学校、洛亨格林还是其他什么,这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有与他重逢的喜悦。毕竟,我的天性中主要的特征还是忠诚。
克雷格非常高兴,他正在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艺术剧院上演《哈姆雷特》而忙碌着。剧院里的所有女演员都爱上了他,男演员们也都喜欢他的英俊潇洒、儒雅和蔼与精力旺盛。他常常向他们大谈他的舞台艺术构想,而他们也总是尽力去理解他丰富的想象力。
当我与他重逢的时候,感觉到他还是那么魅力四射,那么令人迷恋。如果当时我没有带着一个漂亮的女秘书的话,事情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了。就在我们动身去基辅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设宴款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克雷格和我的女秘书。席间,克雷格问我想没想过留下来与他待在一起。由于我无法马上给他准确的答复,于是他又像过去那样勃然大怒,猛然把我的女秘书从椅子上抱起来,抱到了另一个房间里,然后锁上了房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时可被吓坏了,他极力劝说克雷格把门打开,然而毫无用处。我们只好赶到火车站,但火车已经在10分钟前开走了。
我只好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回到了他的公寓里。我们都感到情绪消沉,漫不经心地谈论着现代艺术,极力回避克雷格这个话题。不过我能看得出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克雷格的这种做法感到很是痛苦和震惊。
第二天我坐火车去了基辅。几天后,我的女秘书来找我了。她显然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我问她是不是愿意同克雷格一起留在俄国,她坚决不同意。这样,我们一起回到了巴黎,洛亨格林在车站迎接我们。
洛亨格林把我带到位于伏日广场的一套奇特而阴森的公寓里,放倒在一张路易十四时代的床上,然后疯狂地亲吻和抚摸我,简直让我无法喘息。就在那个地方,我第一次体验到人的神经和感官能够到达什么样的亢奋状态。我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间苏醒了过来,顿觉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这种感觉我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
他就像宙斯一样可以变换成各种模样。我被他拥吻到了风口浪尖,展开白色的双翼,心旌神摇,在神秘的诱惑下,我羽化成仙。
接下来,我真正了解了巴黎城里的所有豪华饭店的好处。在这些饭店里,所有的人都对洛亨格林尊崇备至。这也难怪,他出手大方,挥金如土。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焖子鸡”和“炖子鸡”的不同,知道了块菌、蘑菇等各种菌类的滋味有什么不同。的确,我舌头上的味蕾和味觉神经苏醒了,我学会了品尝各种美酒,通过品尝能够知道酒的生产年代,而且知道了什么年代的酒味道和气味最好。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许多以前忽略了的其他事物。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了一家最时髦的时装店,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各种面料、颜色和款式的服装甚至帽子,弄得眼花缭乱。在这之前,我老是穿着一件白色的小希腊裙,冬天穿羊毛的,夏天穿亚麻的,而现在竟然也开始定做和穿着华丽的服装。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不过,我也为自己的这些改变找到了一个借口:这个时装设计师,保罗·波瓦雷尔,超凡脱俗,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知道怎样能把一个女人精心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创造一件艺术品一样。但是必须得承认,我正在远离神圣的艺术,变得越来越世俗而现实。
这一切世俗的满足,也带来了不良的后果。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不停地谈论着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疾病——神经衰弱。
记得在一个明媚的早晨,我和洛亨格林在博利厄林中散步,他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我急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回答说:
“我总是想起母亲躺在棺材里的面容。不管到哪儿,我总是想起这些。人终有一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由此,我认识到:即使拥有富裕和奢华的生活,也未必使人满足。那些富人们要想做些正经的事情也很困难。我总是看到那停泊在港湾里的游艇,想要航行到无尽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