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如果我告诉你,到了周末舒勒的头发被染成了紫色,你一定不会感到吃惊。色彩并没有永久附着,大约仅仅保留了两个月。到了那时,她已准备好迎接令人瞠目结舌的红发。就像是穿破烂衣服的安妮头上的红发。她的头发是我负责染的,技艺超乎寻常地出色。朱莉略微抱怨了几句,但很快被我说服,理由很简单,有两点:舒勒用她的设备正确而热情地提出了这一要求,而我也为能借此让得克萨斯普莱诺那些保守的老师和父母们触目惊心,并因此暗自窃喜。
但事实是,没人感到这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几个月里舒勒变换着她头发的色彩,在我记忆中只有一个人曾对她的头发妄加评论,那个人是我们在塔克钟遇到的一个老头。舒勒的老师们十分喜爱她朋克风的装扮和她疯狂的发型,而她班上的同学也将她看成某个小有来头的名人,就像她还是蹒跚学步的孩童时曾受到的厚待。我们去学校接她时,班上的每个孩子似乎都想跟她说再见。而他们一旦在公共场所见到她,就会像在超级市场见到他们最喜爱的电视明星无意间穿过一样兴奋不已,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注意到她无法说话,或是她一激动口水就会从嘴角渗出。我曾猜测有些人会对舒勒嗤之以鼻,但出乎我的预料,人们都接受了她。
舒勒以她独有的方式轻轻松松便赢得了整个普莱诺的倾心。我不得不承认普莱诺也以同样的方式开始了对我的征服之旅。
一旦我摒弃了自己对普莱诺妄自尊大、自由派异教徒式先入为主的看法,我发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它事实上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城市。这个城市里遍布着公园和航道;我曾在我们所住公寓附近的一个公园里发现了海狸鼠—一种奇特的生物,酷似海狸,长着鲜艳的橙色牙齿,就好像它们不是靠吃树皮而是靠吃奇多粟米脆为生的。城市的街道十分干净,在每个重要街角都设有垃圾桶。
假日期间,普莱诺那些更为繁华的居民区会一跃成为流光溢彩、诱人发疯的狂欢会。居民们借来摘樱桃机,用以悬挂灯具,并用小型调频转调器播放音乐,将灯光秀与音乐同步。有些家庭甚至挂出标识,警告人们当心高压电流。这一场景既荒诞又有趣,也使舒勒喜出望外。
我从普莱诺那里得出的最为重要也最令人震惊的一点是,如果你仅仅依靠观察郊区杂乱无章的建筑群、那些像一个模子里刻出的房屋以及外观如齐柏林飞舰库的教堂,就试图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这儿的居民都是什么样的人,那你可能会判断失误。你可能看到那些顶着爆炸头的足球妈妈们坐在大得像魔鬼卡车的越野车中,却没有意识到她们是世上最善良的一群人。你也会在一开始就纳闷为什么她们中那么多人选择住在普莱诺。
原因十分简单,那里的学校棒极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头一次遇到凯西·威廉斯时并不完全信任她,理由无疑是我的愤世嫉俗。她善良、友好,对待学生温情脉脉。过去,我总把这类老师同用意良好等同起来。这可能是我们对老师最保守的赞扬。“哦对,她用意良好。”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够格去教学习可替代增强型交流课程的孩子。
我是一个傻子。远远超出你的预想,一个小学老师居然拥有如此高的学历,除此之外,凯西·威廉斯做到了其他老师从没有真正做到的事,这也是我们掷骰子,抱着赌徒心理搬往普莱诺的原因所在。她触到了舒勒的内心。
凯西对舒勒宠爱有加,因此你无法立即看出她在舒勒身上费了多少心思。除非舒勒竭尽全力达到的成果,否则她一概不予接受。比方说,如果舒勒尝试用不完整的句子说话,凯西会让她放慢速度,造出有意义的句子。一旦舒勒变得难以驾驭,凯西会安抚她,让她重新恢复注意力。但她也十分欣赏舒勒自由奔放的一面,并会鼓励她尽情释放。有时舒勒会脱离课堂进程,开始独立研究她的设备,这时凯西也不会逼迫她重回正轨。她经常会发电子邮件给我们,十分激动地与我们分享这一刻。她触到了舒勒的内心,并打开了她的世界。
我第一次在舒勒的课堂里见到她,深为震撼的是这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自然。6个小不点都在读书,在举手回答问题,用他们独一无二的方式激动万分地聊着天,趁着没人注视偷偷放个响屁。我从没见过舒勒以前的课堂是这个样子。在这里,她不会看到深度自闭的孩子在他们的痛苦和疑惑中挣扎,不会在其他患有神经典型症的孩子上课时坐在角落里被老师遗忘。每一位曾经看到过自己的孩子坐在满满一教室孩子中,像其他人一样参与进课堂学习的父母对此都会感同身受。我从没有过类似的感受,直到那一刻。
在我们称之为话匣子课堂中上课的学生有6人,当然虽然没有人患有同舒勒一样的病症,这一课堂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动物园,住着相似的怪兽。舒勒是其中行动起来灵活性较强的孩子,但她也绝不是唯一一位。有几个孩子会用到吊带或是拐杖,有一个小男孩还必须依靠轮椅度日,得用读头开关操纵他的设备。他们遭受着不同病痛的折磨,最常见的可能是脑瘫。许多孩子的病因还没有被明确查出,他们的父母还被蒙在鼓里。我们也曾在这么多年中被困其中。我为他们感到心痛。
舒勒喜爱她班上的每一个同学,会在一天快结束时将他们的照片从设备里抽出。她完全明白他们没有一个跟她上主流课堂时遇见的孩子相同,但现在这样的不同并不显得怪异。
他们并不古怪。他们是一个镇子上的人,一个家庭。
就是在她的班上舒勒交上了一位朋友,说真的,是一位最好的朋友,她跟她用同样的方式说话。一个下午,凯西激动万分地给我们发了一封邮件。在一堂课上她抬起头,看到舒勒和萨曼莎蹑手蹑脚地从小组中溜出,自顾自地坐在一起。她们弓着背,怀抱一台设备,调低音量,用它相互交流,整个过程都咯咯地笑个不停。凯西立刻抓起她的数码相机,照了一张像,并随邮件一起传给我们。它依然是我最爱的一张相片。那一刻捕捉到了舒勒和她的朋友,这位朋友不是她世界的过客,而是实实在在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一刻,没有其他人可以融入其中,即便是朱莉和我也无法做到。她们就坐在那里,咯咯笑着,用半机器人的方式沉浸在女孩间秘密的谈话中。萨曼莎是舒勒的小闺蜜,而她们又是两个令人心痛的小家伙。人们既为她们不能做到的事心痛,也为她们能够做到的事心痛。她们在将来的某天也将成为男孩们痴迷的对象,这一点现在就已初见端倪。
萨曼莎的父母为他们的女儿举办了一次生日派对,几周以后也是舒勒自己的7岁生日。我们推门进屋。舒勒和萨曼莎看到彼此后,高兴地尖叫起来。她们飞速冲向对方,熊抱了一番。事情就是这样。两个人看到了彼此,黏在一块儿,整个过程都在一起玩耍,也因此冷落了派对上的其他孩子。大多数孩子是萨曼莎在布朗尼演出团结识的患有神经典型症的女孩。
那一刻,有两点触动了我。首先,看到两个问题小女孩像势利眼似地对待其他正常孩子,我感到颇为窝心。如果你不用匣子说话,你就不够新潮,成不了她们的玩伴。对不起,这就是她们的游戏规则。所以,就干脆死心跟你们的布拉茨娃娃们玩吧。
更令人触动的是舒勒和萨曼莎聊天的方式。她们不常使用设备,而是用她们小火星人的语言,伴之手语进行交流。这一语言的文字听起来十分相似,而使用的手语显而易见是以美国手语为基准自成一家的流派。
舒勒也有一些非孤独症的朋友,但这样的友谊似乎从来都不公平。每当看到善意的舒勒因为表达困难而沦为某个会说话的孩子的玩物时,我总会气得近乎发狂。但这样的事似乎每次都会发生,也似乎不可逃避。两年前,我无法想象舒勒会找到一个朋友,更别提好几个朋友,和她生活在一个世界。
话匣子课堂带给舒勒一群真正的伙伴。我们的这次搬家和她参与到可替代增强型交流课程的学习带给她诸多益处,而综观所有,我感到来普莱诺最有价值的事可能还是舒勒在这儿能交上朋友。
我们在普莱诺住了有一年多。2006年圣诞节前两天,我带着舒勒去超级市场看她人生中第一个超市圣诞老人,或者说第一个她真正想去见的圣诞老人。过去的几年里,她对圣诞老人置若罔闻,但显而易见她在普莱诺的同班同学已谈论了不少切身经历,她的兴趣因此被燃起。朱莉还在工作;作为零售业机器的一个齿轮,她没有办法请出一天假。我们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已在几周内考察了各个超级市场的圣诞老人,因此我们有信心找到一个优质的圣诞老人。
舒勒十分严肃地对待将成为这个人的观众的角色。她花了一个早上练习要说的台词,一遍又一遍地操纵话匣子。我们排队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整个过程中她都急切地巴望见到圣诞老人。终于轮到她了,她一反常态地犹豫了片刻,随后跳到老人腿上。
“圣诞快乐!”他用像极了圣诞老人的口吻说道。我们可挑到了一个好演员。“你叫什么名字,小甜心?”
舒勒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把设备递给她。她飞速地点击按钮。
“我叫舒勒。”
即使圣诞老人真的吃了一惊或因此而分心,他也做到了面不改色。他看了一眼舒勒肃然起敬的小脸,随后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想让圣诞老人在这个圣诞节里带给你什么礼物?”
她飞速地敲打键盘。“我想要耳环、项链、手镯和戒指。”
“多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他说,“你看上去将会像一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