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0年代中后期,余光中以后起之秀的姿态崛起于台湾现代诗坛。他从20岁左右发表新诗,其作品常以沙浮、拜伦、惠特曼等西方诗人为吟咏对象。1955年,他与梁实秋等人对饮1842年葡萄酒时,“古意盎然”,即席赋诗。这“古意”与中国古典文学无关,而与白朗宁和伊丽莎白、萧邦和乔治桑,以及雪莱、济慈关系密切。
余光中后来认识到在西化的道路上奔跑不是一条光明大道,便写了《再见,虚无》,与这种西化诗风挥手告别。告别后,他大量阅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尤其是唐代诗歌。这种亲炙本土古典诗的做法,为他后来的诗风转变,走向“新古典主义”奠定了基础。
写于1962年5月的《从一首唐诗说起》,便是作者觉今是而昨非,希望同行们都到唐诗的宝山中挖宝的好文章。
文章开头引用了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首五言绝句余光中20年前就读过,但印象不深。以后还碰到过它,也只是觉得这首诗写得有味而已。“但是在英诗的传统里泡了一段时期,且受过现代诗和现代化的洗礼之后,再回头来看这首小诗竟有许多感想。”
首先,余光中觉得此诗不同一般,值得再三咀嚼。虽然现代诗人不再有这类题材——且不说现代人居住在都市丛林中,而不是在深山老林中隐居,就算山中有陶渊明式的隐士,在公路不通的情况下也很难去采访。“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的时代已经过去,如果再以古代诗人的观念和手法来写现代题材,这种复古倾向并不可取。然而,这并不等于古典诗已落伍,不再值得借鉴。现代人固然不会在云深的地方靠采药养家糊口,但在现代人的思想感情中,仍会保持对“云深不知处”这种躲避喧嚣、与大自然亲近的向往。因此,不写旧体诗词的现代诗人,应该学习旧诗的精练和意境的营造,“真正好的旧诗,在生活背景上是陈旧的,但在美感经验上却恒是新的。准乎此,我们可以在康明思的诗中读到莎士比亚,也可以在狄伦·汤默士的诗中听见圣经。作一个现代人,我当然喜欢格希文的《蓝色狂想曲》,康妮·佛兰西丝的歌,或是西门町的热闹。”可每次到中国寺庙如圆通寺,余光中的感觉与西门町完全不同:“我辄感身心安详,听觉透明,出古入今,一念万里,自由极了,我不忍离去。”这是中国古典建筑的魅力,这魅力其中就有诗的成分。如果不是圆通寺,而是换上枫桥夜泊,谁不会吟哦起“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名句呢?
读惯了西洋诗歌的人,会觉得中国古典诗歌不合文法,可这不合的是西洋文法,并不是中国文法。何况这不合,可使作品显得更自由、更洒脱、更精炼,更有曲折之趣。余光中举例说:王维的“白云迥望合,青霭入看无”如此,钱起的“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也是如此。有时候没有动词,如韩翊的“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有时候没有主词,如贾岛的这首诗。“松下问童子”,到底是谁在问?“只在此山中”,是谁在山中采药忙?“云深不知处”,“不知”同样省略了主语。只要不是食洋不化的人,都可读懂这首诗:是作者在问,是“师”在山中,是“童子”不知“师”的具体方位。
余光中不仅是诗人,而且是翻译家。为了说明古诗的含蓄精炼,他特将贾岛这首小诗英译如下:
Beneath a pine tree looked I for the recluse.
His page said,“Gathering herbs my master`s away.
You`ll find him nowhere,as close are the clouds,Though he must be on the hill,I dare say.”
这样就等于将压缩饼干泡开,徒添了许多文字。余光中的英译是简洁的,可贾岛诗精炼到增之一字则太长、减之一字则太短,这种五言在英译中非十言不足于曲达。经一种文字转换后,第一行就得加上主词“我”及“隐者”,第二行中的“言”也必须说明是“童子”在“言”。为了不过于平铺直叙,余光中还把原诗的三、四句互相调换,而第三行仍得加主语“他”,第四行加主词“你”。全无主词的崔颢的《长干行》,也可作如是观。即它不合散文的文法,但显得简捷便利,在转折地方没有拖泥带水的“说明”,显得灵利之极。
余光中不赞成纪弦中国新诗乃“横的移植”之说,认为现代诗在效法西洋诗的同时,也必须接受中国古典诗歌的洗礼和熏陶。余光中以自己的近作《啊,春天来了》中的一段为例说明这一点:
射翻了单于
自杀了李广
如果按常规写法,应改为:
单于(被)射翻了
李广自杀了
这种平铺直叙的写法,不像诗倒像散文。须知,倒装句自有倒装句的妙处,如杜甫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应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可这样就像牛奶兑了许多水,味薄了。
余光中认为贾岛的诗还启示我们:现代诗不一定要写得那么晦涩,而应做到像《寻隐者不遇》那样“似浅而实深,易解却耐读”。
贾岛这首诗,没有任何典故,也没有什么冷僻字,读之觉得平易近人,连初中文化的人都可领会。一千多年前写的诗居然到现在还有生命力,还成了现代诗人学习的范本,余光中由此感叹道:“这是中国古典诗伟大处,也是中国文字所以不朽的原因。”
现代诗论者,喜谈时空观念及压缩之类。艾略特在《荒原》中便在同一刹那表现(也可说是叠现)过去与现在,《荒原》的戏剧性之紧张往往便来自这种今昔交互的影响激荡。余光中认为,贾岛的这首小诗虽然没有纵横交错的背景和复杂的表现手法,但仍具这种时空交感的雏型。以时间而言,这首诗是反复叙述的:“松下问童子”是现在,“师采药去”是过去,可是“只在此山中”又把“师采药去”衔接上,且把时间拉回现在。以空间而言,“松下”是一小单位,“山中”是一大单位,皆甚确定,惟“云深不知处”则使该大单位益形浩阔,因为它游移不定。是以这首诗,在时间上是由现在到过去,复由过去到现在,在空间上是由小而大,由固定到游移。这种时空的不断变化,赋此诗以戏剧的生命,而寓动于静,百读不厌。“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诗的好处,也就是类此的时空变化下的戏剧感。从这种角度去看古典诗,便觉得它们并不落伍。
余光中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向保守派说明:现代的文艺,任它如何“反传统”,事实上并不悖于传统的某些法则,也跳不出传统的某些范围,如果他们开明一点,自觉一点,他们不难见古今之同,而欣然赏今。在另一方面,是为了向某些要彻底“反传统”的现代诗人,提供一些值得考虑的意见。“想想看,传统是否只是落伍的代名词,想想看,照目前的情形发展下去,现代诗真能和唐诗并肩而立,不显得矮一截?”事实上,和唐诗相比,彻底反传统的现代诗已相形见绌;就是没有反传统的现代诗,其艺术力量也还无法与唐诗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