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崇拜速度,他非常欣赏阿拉伯劳伦斯的传奇人生,欣赏劳伦斯的名言,‘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种古老的兽欲’。余光中说,‘可怜的凡人,奔腾不如虎豹,跳跃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鱼,负重不如蚂蚁,但是人会创造并驾驭高速的机器,以逸待劳,不但突破自己体能的局限,甚至超越飞禽走兽。’他在《轮转天下》、《记忆像铁轨一样长》、《高速的联想》中,更就速度与他的人生历程、文学创作的密切关系详加说明。
人们追求高速,不仅满足生理上的快感,更是对自然法则的反抗。追求速度的运动员,每打破一项世界纪录,就标志着人的体能前进一步,神(自然法则)退后一步。余光中那些标举高速的诗文,是对超凡激扬的生命律动的礼赞。”
北有剑阁、南有巫峡的四川,孕育了一个未来蜚声两岸三地的著名诗人和学者。余光中永远也忘不了在四川的岁月,他深情地回忆道:“丰硕而慈祥的四川,山如摇篮水如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他当然不至于那么小,只是在记忆中,总有那种感觉。那是二次大战期间,西半球的天空,东半球的天空,机群比鸟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国上,在宽阔的战争之边缘仍有足够的空间,做一个孩子爱做的梦……”余光中在诗作中还有“是枕是床温暖一如四川”的句子。
由于武汉的失守,1937年底,国民政府由武汉迁入重庆,重庆便有战时大后方首都之称。它位于长江与嘉陵江之间,是游三峡的始发站。鉴于重庆地位的重要,日军恨不得炸平它,但重庆却巍然屹立。就在这座山城,余光中总共住了六年,一直到日军投降才离去。
1939年夏天,余光中正好十一岁,他这时进入位于四川江北悦来场的南京青年会中学。
这是一所从外地搬迁而来的教会学校,因而只好借用民房当教室。余光中的父亲离此地不远,住在十里外的朱氏祠堂中。余光中平时不回家,就委身在简陋的校舍里,遇到星期天才回去。
青年会中学虽然没有高大的楼房,但周围是青翠的树林和连绵起伏的山脉,那里空气清新。余光中曾在一篇散文中,这样描绘母校的风光:“校园在悦来场的东南,附近地势平旷。
大门朝西,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阴雨天远处会传来布谷咕咕,时起时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带诱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远方轻喊着谁。”
接着,余光中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他的乡愁画面:
他永远记得那山国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万嶂里寻路向南,好听的水声日夜流着,像在说:“我好忙,扬子江在山那边等我,猿鸟在三峡,风帆在武昌,运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远方。”春天来时总是那样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田下喷出那许多菜花,黄得好放肆,香得好恼人,满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邻村的野狗成群结队跑来追求他们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气的大人挥舞扫帚去打散它们。细雨霏霏的日子,雨气幻成白雾,从林木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鹃的啼声里有凉凉的湿意,一声比一声急,连少年的心都给它拧得紧紧的好难受。
在布谷声声和春雨霏霏的交织中,余光中首先不会忘记的是余超英及其他亲戚朋友对他的国文启蒙。余超英有一定的古文根底,他所扮演的是严父角色,给余光中阅读的均是教他如何做人和待人接物的说理文章,较为枯燥。余光中对《东莱博议》及收历代古文222篇的《古文观止》中的正襟危坐的文章,虽不反感,但毕竟更喜欢读文辞优美的作品。这一不足,由余超英用闽南腔哦哦吟诵的悦耳声得到了弥补。出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是省立中学教师的孙秀君,有时也用常州腔帮忙吟诵。做过小学校长、家中有大批藏书的二舅孙有孚的吟诵近于吴侬软语,纤秀中透出儒雅。
乡音虽然没有国语标准,但其亲切感使少年余光中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后来回忆自己的国文启蒙时说:“我的幸运在于中学时代是在纯朴的乡间度过,而家庭背景和学校教育也宜于学习中文”。那时条件艰苦,只好在昏暗的桐油灯下学习古代诗文。他这时学得最多的是古典诗词。余光中从初中就喜欢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上初三时,国文老师换成戴伯琼。他是前清拔贡,学识渊博,乳臭未干的学生写的作文他自然觉得稚嫩,不在他的眼下。他布置的作文分两种,一种是文言文,写得再好他也只给60分,白话文也无满分,最高是七、八十分。余光中为了磨练自己的文言修养,每次作文均不用白话写。虽然得分不高,但他屡败屡战,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他的文言基础。由于有这种古文训练,因而余光中到了高中又迷上了源于隋唐而盛于宋这种别具风姿的诗体——词。一千多年来,词坛上名家辈出,异军突起,流派纷呈,余光中最爱的是苏轼、辛弃疾等人的作品。
古代散文也是余光中喜爱的一种文类,其中知性为主的议论文,余光中从中学到了做人的准则,明白了中国文化精华之所在,同时增强了思辨能力。至于《滕王阁序》、前后“赤壁赋”等以感性为主的美文,不仅陶冶了性情,而且提高了余光中的文学修养,这是他更喜爱读的一类文章。
当时四川由于交通便利,流传到坊间的不仅有古典韵文,还有以帝俄小说为主的翻译作品,另有《三侠五义》之类的旧小说,这也是余光中的一项重要精神食粮。在少年时期,余光中读过的古典小说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封神榜》、《七侠五义》、《西厢记》……余光中有时还偷尝禁果,读描写武则天宫闱秽史的禁书。他认为:“读中国旧小说,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认识旧社会的民情风土、市井江湖,为儒道释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脚;二是在文言与白话之间搭一桥梁,俾在两岸自由来往。”“旧小说和民谣、地方戏之类,为市井文化所寄,上至骚人墨客,下至走卒贩夫,广为雅俗共赏。身为中国人而不识关公、包公、武松、薛仁贵、孙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说,庄、骚、李、杜、韩、柳、欧、苏是古典之葩,则西游、水浒、三国、红楼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圆规,缺一脚必难成其圆。”在这些作品中,《红楼梦》因内容太丰富太复杂,少年余光中一时读不太懂,便半途而废。他最欣赏的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他读得极入神且仔细,连草船借箭那一回也读了好几遍。作品中诸葛亮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还有杜子美《蜀相》诗作对孔明“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歌吟,均深深地感动了脚踏芒鞋的余光中。当时,他的经历也有点像杜甫:在四川没有美味佳肴,没有漂亮的衣服,坐的是漏雨的教室,睡的是稻草当床垫的通铺。
在大型的中国地图册里,无法找到四川江北县的一个芥末小镇悦来场。这地方小得可怜——不,小得可爱,有可敬的老师和可爱的同学,如教英语的孙良骥、学长袁可嘉、富家子弟吴显恕。后者家中有丰富的藏书,余光中常找他借阅。吴显恕有一次还搬来《英汉大辞典》,使余光中大饱眼福。余氏回忆道:“我当众考问班上几位高材生,‘英文最长的字是什么?’
大家搜尽枯肠,有人大叫了一声‘有了,extraterritoriality’,我慢吞吞摇了摇头说:‘不对,floccinaucinihilipilification!’说罢便摆开那本《英汉大辞典》,郑重指正。从此我挟洋自重,无事端端会把那部番邦秘笈夹在腋下,施施然走过校园,幻觉自己博学颇有分量。”
余光中的学友中年纪最小的要算罗二娃子,他是余光中上课同桌、睡觉同床、学校记过时在同一张布告的挚友。1972年,余光中写有回忆童年的《罗二娃子》,其中有这么几段:
罗二娃子他家就在牛角溪的对岸
那年夏天涨大水,断了木桥
我跟罗二娃子
只好隔水大喊,站在南岸
……
罗二娃子喊,他家的花娘娘
上星期生了一窝小狗
我喊,我那只宝贝蟋蟀死了
什么时候你再帮我捉一只?
“水一退我就过来!
我送你一只小花狗!”
……
“再见!再见!”
罗二娃子一阵子挥手
就变成夜的一部分了
后来再没有见到罗二娃子
我跟家里就离开了四川
童年,就锁进那盆地里
在最生动最强烈的梦里,现在
仍然看见他,罗二娃子
浮浮沉沉向我游过来,挥动双臂
……
作品极富生活气息,质朴如童年之木刻。由于“是一帧不朽的泛黄旧照”,所以不用丽词艳语,却流露出一片真挚的情感。现在时兴大学同学、中学同学聚会,就是没听说有小学同窗开校友会。如有,余光中一定会选这个质朴憨厚的罗二娃子当会长。
2005年10月,余光中终于回到魂萦梦牵六十年的第二故乡重庆。他回想起中学6年就在这脚下茫茫的嘉陵江水,投怀于母水的三角地带,涛声盈耳地度过。重返少年时的生活场景,见到当年青年会中学的老同学时,“惊喜里有错愕,亲切中有陌生,忘我的天真之中又有些尴尬。”这跨世纪的重逢,引来满街镇民的围看。当他见到最后一位老同学石大周时,“将大周紧紧抱住,像抱住抱不住的岁月,一秒,一秒,又一秒,直到两人都流下了泪来。”
漂泊的逃难生活,引发了余光中对天文地理的兴趣。
出远门需要地图做拐棍。据傅孟丽介绍:开始时也许是逃难的经验使然,余光中一接触地图,就十分入迷。开始只是想从浓缩的中国版图中研究自己从哪里来,现在身居何处?
逃难的路线一经与地图对照,马上清晰起来。俯视着地图,他觉得自己像神一样,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他的脚下。又因为喜欢英文,他由此向往西方世界,端详西方各国的地图。在《塔》
一文中,余光中这样记下对地理的深情:
十九岁的男孩,厌倦古国的破落与苍老,外国地理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暑假的下午,半亩的黄桷树荫下,他会对着诱人的地图出神……从一本月历上,他看到一张风景照片,一列火车,盘旋而上庞伟的洛矶山,袅袅的黑烟曳在空中。他幻想自己坐在这车上,向芝加哥,向纽约,一路阅览雪峰和连嶂。去异国。去异国。去遥远的异国,永远离开平凡的中国。
从小就喜欢绘画的余光中,画起地图来非常顺手,故每上地理课交地图作业,成了他的拿手好戏。他不像一些女生那样一旦画地图打格子,线就收不回。余光中这时便乐意帮助他人,充当小老师帮她们修改。据傅孟丽说:狡黠的余光中,有时会故意在不显著之处把一两处画得不标准,如把青海的一个湖泊朝北移100公里,考考老师批改作业是否一丝不苟。
正因为对地图入迷,有一次他还突发奇想,想像上海小说家张资平那样去攻读地质学。
比起中国地图来,余光中最有兴趣的是画陌生而带点神秘感的外国地图,“国界最纷繁、海岸最弯曲的欧洲,他百览不厌。多湖的芬兰,多岛的希腊,多雪多峰的瑞士,多花多牛多运河的荷兰,这些他全喜欢。但最使他沉迷的,是意大利,因为它优雅的海岸线和音乐一样的地名,因为威尼斯和罗马,恺撒和朱丽叶,那颇利,墨西拿,萨地尼亚。一有空他就端详地图,他的心境,是企慕,是向往,是对于一种不可名状的新经验的追求。那种向往之情是纯粹的,为向往而向往。”
余光中在嗜书的同时嗜地图,这为他后来的游记写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他在回忆中有这么一个片断:初三那年,校园里来了一个卖旧书刊的小贩,同学们围上前去,“有的买《聊斋志异》、《七侠五义》、《包公案》,或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婉容词》。喜欢新文学的掏钱买什么《蚀》、《子夜》、《激流》之流,或是中译本的帝俄小说”。和这些学友不同,余光中没有去争购作品,他用平时积蓄的零用钱买了一张又土又旧的土耳其地图。他“直觉那是智慧的符号、美丽的密码,大千世界的高额支票,只要他努力,有一天他必能破符解码,把那张远期支票兑现成壮丽的山川城镇。”
余光中非常固执,一旦认定目标连头也不回。作为一位学者和作家,他固然喜欢书香作伴,同时也喜好搜集、收藏各地乃至各国出版的不同地图,现藏三百余张。1997年秋天,香港一家电视台要拍一个以地图为主的专题节目,他们便从香港飞到高雄,其节目名就用余光中在九歌出版社出的《凭一张地图》的书名。
余光中直到老年仍离不开地图,以至在为文作序时,竟用地图去说明写游记的好处。
如他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为大陆诗评家李元洛的散文集《凤凰游》作序时,因“书中游记多篇,其名胜古迹之地理方位,在一般地图上不易逐一指认”,便自画一幅与书描写的有关地图置于其中。像这样图文并茂的写序方法,在别的作家中很难见到。这种别开生面的书写,属诚恳的书评,远胜于一篇敷衍的序文。所有这些均来源于逃难岁月的熏陶,尤其是四川六年的中学生活的启蒙。
地图为余光中的生活增添了全新的内容,如读到《三国演义》的赤壁之战,就想查这赤壁是在湖北的蒲圻,还是湖北的黄州?这一“武”一“文”的赤壁都有来历,查阅地图后无疑增长了不少文史知识。后来一个人在国外旅行,地图便成了余光中的必读“文件”。直到古稀之年,他还改不了观摩地图的嗜好。他甚至能从地图中判断出该地的人口分布和基本面积。别看他的专业是文学,可他的地理知识并不差,有时在观摩中还会发现地图的不精确之处。一旦发现,不亚于他在地图上发现新城市的惊喜。余秋雨文化散文中出现众多史地方面的差错,在余光中的散文中是很难找到的。其功夫正来源于他对地图乃至天文的喜好和熟谙。
正如徐学所说:“少年余光中宽广而包容的知识基础,和谐健康而丰富多样的心理结构和卓越不俗的艺术个性,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未来文学大师的艺术胚芽,只要有适合的土壤和气候,它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而悦来场,这个现今地图上也难觅的偏僻古镇,也将因此进入并长存于文学史那不可磨灭的版图中,近者悦远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