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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论用情正言砭恶俗 归大限慈母撇娇娃

却说仲蔼出来打探了一回,及至回家,见重门洞开,已是吃了一惊,及至走到里面,只见满地血迹,父母俱被杀死,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到魂飞天外,魄散九州,仰面一交,跌倒在地,便晕了过去。可怜又没人灌救,歇了半晌,自行苏醒,不觉放声大哭,哭过一会,要叫家人时,却没有人答应。

自己出来,里外一看,所用的一名车夫,两名家人,都已不知去向。南边带来的一个家人,也被杀死在后院里。寻到厨房,只见一个老妈子,慌做一团,躲在柴堆里。仲蔼叫他起来问时,他还在那里发抖。抖过好一会,方能说话,说道:

“一班义和团,不知怎的,打开大门进来,问老爷是那里人,老爷回他说是广东人。他说全是二毛子,便杀了。太太哭喊时,也被杀了。两个二爷和那车夫,都裹了红头,跟那义和团去了。”仲蔼只得出来,叫他关上大门,帮着把尸首抬好,不禁又哭起来。俟至天明,去买了三口棺材,雇人把头缝好,草草殓了。也不能成礼,就送到广东义园去寄葬。葬事已毕,便打算逃避。可奈金银细软,多被义和团劫去,笨重家伙,此时要卖,也没有人承受。翻遍了各箱笼,搜刮起来,只剩了十来两银子,思量不能远去。听得安肃县没有拳匪,那县官李灼然是父亲同年榜下知县,向来相得,不如投奔他去。定了主意,便开发了老妈子,弃了一切家具,把所有字画衣服之类,都送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中寄放。然后出了彰仪门,赁了牲口,取道芦沟桥、长辛店,投安肃县来。

李灼然接见之下,得知戟临被害,不胜悲悼,便留仲蔼住下。仲蔼住过两天,便对灼然道:“蒙年伯不弃,下榻在此,感激无量。但念先君、先母,惨遭毒手,故乡又无恒产,他日归葬父母,自己成家,后事正长,何能坐食?还求年伯荐一馆地,俾得自谋生计,不胜铭感。”灼然道:“我也谋虑到此。但是县中没有事情,纵有了事,也不过几吊钱一月。世兄且略住几时,等有了机会,自当设法。”是夜,署中一个账房朋友王伯绅,与仲蔼谈天,因对仲蔼说道:“敝东看见阁下文章丰采,十分倾佩。有一女公子,欲以仰攀,嘱弟致意。

弟拙于词令,只能直说,不知阁下意思如何?”仲蔼道:“年伯错爱,怎能推辞?无奈先君在日,已经聘定有人,不得遵命,还求阁下代为转致。”伯绅道:“莫非阁下有意推托么?”仲蔼道:“岂有此理!弟当此落魄之时,有人垂青,方趋承之不暇,何敢借故推诿?”伯绅听说,便照直回复了灼然。次日灼然便对仲蔼道;“近日北方一带,扰乱异常,纵使有馆地,也恐怕不得太平。我有一个去处,要荐世兄,不知怕远不怕?”仲蔼道:“年伯赐荐,何敢嫌远,但不知在何处?”灼然道:“此刻陕西西乾鄜道孙可亭观察,是我的换帖,兼管着全省营务处的差事,若投奔在那里,可望一个好点的馆地。我因为代贤侄打算,将来归葬父母,成家立业,后事方长,非寻常小馆地可以办得到,所以着想这个去处。世兄肯去时,我写封信荐去。”仲蔼道:“年伯如此周旋,真是粉身难报!”灼然道:

“我们世交,何必如此?只是世兄的文章丰采,不能朝夕与共,令人爽然!不知令尊在日,曾与世兄定下那一家的亲事?”仲蔼道:“是苏州王氏。”灼然当下亲笔写了一封信,送了盘缠,仲蔼拜谢了。

次日长行,出了安肃县,一路上晓行夜宿,走了二十多天,方才到了陕西,便到西乾鄜道衙门投信请见。可亭看了灼然的信,便请到花厅相见。仲蔼的谈风吐属,本来甚好。可亭十分欢喜,便留在署内,允许代为位置,先在营务处文案,挂了个名字,支取干修。不到几天,官场中接了电报,知道联军已经攻破京城,两宫出狩,将要临幸西安。大小官员便忙着要办皇差,抚台委了藩台做总办,道台做会办。可亭得了这个兼差,便把仲蔼派在采办处。一时各路商贾,闻得省城采办物料,供应皇差,便都麇集到西安,顿时热闹起来。仲蔼得了采办的事,那些商人那一个不来巴结,未免暗中有些孝敬。虽然同事有人,然而这一笔好处,瓜分起来也就可观了。众人有了钱,又有那班商人应酬,那花柳地方,自然不免要涉足,到了那些地方,少不免要迷恋。仲蔼虽然也随众同往,却仍淡然漠然。有人佩服他少年老成,也有人笑他迂腐。仲蔼道:“少年老成,我也不敢自信,迂腐我也不肯认。

我自信是一个迷恋女色极多情之人,却笑诸君都是绝顶聪明之辈,无奈被一部《红楼梦》卖了去。”众人都问此话怎讲,仲蔼道:“世人每每看了《红楼》,便自命为宝玉。世人都做了宝玉,世上却没有许多蘅芜君、潇湘妃子。他却把秦楼楚馆中人,看得人人黛玉,个个宝钗,拿着宝玉的情,对他们施展起来,岂不是被《红楼梦》卖了去?须知钗、黛诸人,都是闺女,轻易不见一个男子,宝玉混在里面用情,那些闺女自然感他的情。此刻世人个个自命为宝玉,跑到妓家去用情,不知那当妓女的,这一个宝玉才走,那一个宝玉又来,络绎不绝的都是宝玉,他不知感那一个的情才好呢。那做宝玉的,才向这一家的钗、黛用了情,又到那一家的钗、黛去用情,也不知要多少钗、黛,才够他用,岂不可笑?”众人道:

“照这样说,你是无情的了?”仲蔼道:“我何尝无情?但是务求施得其当罢了。”众人又道:“若必要像宝玉那等,才算施得其当,也就难了。”仲蔼道:“宝玉何尝施得其当?不过是个非礼越分罢了。若要施得其当,只除非施之于妻妾之间。所以我常说,幸而世人不善学宝玉,不过用情不当,变了痴魔,若是善学宝玉,那非礼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后人每每指称《红楼》是诲淫导淫之书,其实一个‘淫’字,何足以尽《红楼》之罪?”众人笑道:“如此说,尊夫人是享尽阁下之情的了。”仲蔼笑道:“不敢说!内人虽已聘定,却还不曾迎娶,又从何享起?”内中一个说道:“阁下在外,不肯滥用其情,留以有待,这便是享了。”说得大众一笑。从此仲蔼便留在陕西。

却说棣华奉了母亲白氏,在济宁州住下养病,只靠典卖金珠度日。连打了两个电报到上海,总不见有复电,心中愈加忧疑。后来又发了通电信去问,才得了复电,却是“鹤五月进京接眷未回”九个字,不觉心中又多了一层忧疑挂念,暗想这荆天棘地之中,父亲何苦轻身而去?多只为钟爱女儿,才冒这个险。我们路上,又不曾相遇,此时不知在那里,好不令人担忧。眼看着母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经过几个医生,都说是十分棘手。可怜这一寸芳心,又是忧母,又是念父,又是忆夫,经了这三种折磨,加之金珠将尽,又多一层心焦,渐渐的也黄瘦了。捱到九月下旬,又要添做冬衣。白氏的病,愈加沉重,竟至一天昏晕两、三次,吓得棣华晚间也不敢睡,默念古人有割股疗亲的,不知可灵不灵?倘是灵的,我又何惜一脔?眼见得诸医束手,舍此之外,更无他法。

姑勿问灵与不灵,我且做一次看。于是等到夜静时,焚香告天,求母病早愈,又暗暗祷祝:“虽说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然而我今日为母病起见,说不得犯一次不孝,以起母病。如果母亲因此得愈,情愿再领此不孝之罪。”祝毕,袒下左臂,用口在臂上咬着一块肉,提将起来,右手拿起并州快剪,“飕”的一声,剪下一块肉来,并不觉痛楚,连忙用布裹住伤口。拿起那块肉来一看,不过半截手指大,便悄悄的拿到药罐前放了下去,生火煎药。等白氏醒了,便舀出来,伏侍吃下。守至天明,仍然不愈,心中更加焦急。那伤处直到此时,才觉得疼痛起来。

又过了几天,已是十月初旬了,白氏愈加昏沉,自知不起,看着棣华一天瘦似一天,心中也甚是难过。因对棣华说道:“自从出京之后,不到三天,我就得病,缠绵到今日,都是亏了女儿伏侍,我儿能够如此,也不枉我抚养一场。我自己看来,这个病是不得好的了!我死之后,我儿切不要过于伤心,也不必思念父亲乃女婿。我们女子,尚且能在难中逃出,何况男子?断不至于有甚意外。我做鬼有灵,必定暗暗指引女婿出险,到上海来与你成亲。”棣华初听母言,已是泪流不止,听到此处,更由不得放声大哭道:“母女们千辛万苦,得脱虎口,实指望永远相守,不料母亲病到这般,这都是女儿不会伏侍之罪。倘然有甚山高水低,女儿情愿跟着母亲去了!”白氏道:“我儿,切不可如此!我虽不得好,须知你还有父亲、翁姑、丈夫,必要自己保重,才是孝女。不然,我就做鬼也不安了。”棣华听了,愈加悲痛,执着白氏双手道:

“母亲快点将息着,携挈女儿到底。女儿情愿减了寿元,让给母亲。只要我母女永远相守,女儿情愿捐了一生的衣禄,换将过来。”一面哭,一面说。只见白氏已经晕了过去,吓得棣华伏下抱住大叫:“母亲醒来!”叫了一会,白氏又微睁双眼,有气没力的说了一句:“女儿保重!”便咽了气了。棣华不觉抚尸大恸,说得一声:“母亲你撇得女儿苦也!”便觉得身体忽然轻如败叶,被风吹起,飘飘荡荡的,好不快活,把一切悲痛都忘了。想起逃难的时候,那身子能像今天这种轻飘,能御风而行,又何至在路上耽搁。正想念间,忽听得远远的有人叫:“小姐,小姐,快回来罢!”那声音细得犹如耳鸣一般。

暗想这是那个叫我呢?那声音叫个不住,愈叫愈近,慢慢的叫到耳边来。仔细一听,正是雇用的老妈子王妈的声音。猛可想起母亲没了,我如何撇了母亲,跑到这里来,由不得说一声:“我好苦也!”睁眼一看,只见雇用的王妈,抱着自己灌救,方知自己哭晕了。此时王妈念一声佛道:“好了!回过来了!”棣华醒来,看见母亲,又复撞头痛哭。王妈一面苦苦相劝,李富只在院子里跌足。棣华哭够多时,李富走到堂屋里劝道:“小姐且止一止哀。此刻亲家太太过了,亲家老爷不在这里,又没有个少爷,许多大事,都在小姐身上。如果小姐哭坏了,更有谁作主?此刻办后事要紧!”棣华听说,方才略略止住啼哭,忙叫李富叫了裁缝来,赶做寿衣。又取出一包金饰来,交与李富,叫他先去变卖了去看寿器。李富领命去了。棣华仍旧哀哀哭泣,暗想割股也不能疗,莫非是古人欺我?但是欺人的说话,何以相传了若干年,还不被人识破?

大约古人必不我欺,不过我心不诚罢了。想到这里,又痛恨自己不诚心。一头撞到灵床上,又复痛哭。直哭到天愁地惨,日月无光。李富剪了衣料,叫了裁缝来,又去看好了寿器,请了阴阳生来,择日大殓。

到了盛殓之日,衣衾棺椁,都已齐备,正待入木,忽然有人送进一封电报来。李富接了,交给王妈,王妈递与棣华。

棣华一看,封面是上海来的,连忙抽出来看时,却一字不识,不觉呆了,便问李富。李富道:“电报向来用的是洋码,小的也不认得。”棣华道:“你赶紧拿去请懂得的人看一遍,到底是些甚么?”李富道:“头回来那个电报,是电报局里翻好来的。这回不知为甚他们不翻?除非是仍然送到电报局里,请他们翻出来。”那送电报的信差道:“翻便翻好了,在我身边,不过要交出加一翻译费,才好给你们。”棣华便叫李富给了他,又在收条上签了字。信差交了出来,却是“鹤即日动身来”六个字,不觉又喜又悲。

喜的是父亲无恙,指日可望到来;悲的是母亲亡故,父亲虽来,老夫妻不能相见的了。想到这里,又不觉放声大哭道:“母亲!你好命苦也!”痛哭过一场,方才大殓。自此朝夕哭泣上奠,天天屈指计着父亲行程。盼到月底,鹤亭到了,知道白氏病故,父女抱头痛哭。哭过一场,彼此诉说所遇乱离情状。鹤亭恐怕河道冻冰,即日带了女儿,扶了灵柩,率同李富,雇定船只,兼程南下。那王妈不必说是开发去了。棣华见父亲一字不曾提起伯和,未免又是担忧,欲待问时,却又羞于出口。父亲较母亲又自不同,终日在船上,惟有默默愁苦。在路不止一日,船到了清江浦,便过江到镇江去,附了轮船回上海。不知回到上海,两人如何相遇,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