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棣华扶了母亲过来,伏侍坐下。忽见墙上贴的五彩画张旁边,贴了一张字条儿,正是自己写母亲病情的那张纸条。不觉暗暗称奇,不知贴在这里是何用意?白氏坐了一会,五姐儿掌上灯来。棣华问道:“我们住在这里,你们又到那里去睡呢?”五姐儿道:“不要紧,我在这里陪着,让五哥儿到客房里睡去。”棣华道:“那客人肯么?”五姐儿道:“小姐不知这乡庄儿上的规矩,那边客房里,常时一睡十七、八个人,都挤在一个炕上。还有人过多的时候,这屋里也住客,我就到后面搭个板铺儿,五哥儿还不是混在客人一起么?这是常惯的事,小姐只管放心。”此时白氏坐得乏了,仍复睡下。五姐儿到外面烧水,招呼那伙客人洗面、洗脚,又代客人做饭。
一会儿,又送了两碗小米粥进来,一小碟子咸菜。棣华见他这般殷勤,心中倒觉得不安,伏侍母亲吃了一碗,自己也勉强吃了。五哥儿回来了,说:“字帖儿都贴好了。今天外头,好不热闹!来了多少义和团,都说是赶到卫里杀毛子的。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到这会回来。”棣华听了,又是耽心,只因听了义和团的话,不知伯和怎样?倘使遇见了,不知可碍事。
再过一会儿,人静了,白氏对棣华道“今天吃的药,倒有点意思,此刻好多了,头晕也轻了,那觉着轻飘飘的也没了,只是头痛发烧,依然不好。明日再去抓一服来吃,只怕就可以望好了。”棣华听母亲说好点了,自是放心。因为昨夜通宵不寐,觉得倦了,便在白氏身旁睡下,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里?这等乱离之际,不知可曾遇了强暴,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那心中忽喜忽悲,说不尽的心事。正欲朦胧睡去,只见五姐儿说道:“恭喜小姐,你家陈少爷来了!”棣华听说,连忙起来问:“在那里?”五姐儿道:“在外面,就来了。我同小姐去看来。”棣华便起身同五姐儿走到门外一望,原来是一条康庄大道,那逃难的车马络绎不绝,那里有个伯和在内?正自仔细辨认时,五姐儿指着前面道:“小姐,你看,那边不是陈少爷么?”棣华顺着所指处望去,果然见伯和跨了一辆车檐,笑容可掬的过来。暗想:车里面还有甚人,他还是跨着车檐呢。回眼一看,那赶车的正是出京所用,今天早起回了他的那个车夫,不觉暗暗欢喜道:“原来是他代我们寻着的。”因便高声叫:“伯和贤弟!”
叫了两声,那辆车子从自己身边经过,伯和却只做听不见,车夫赶着牲口,径投南道上去了。棣华不觉十分悲苦,暗想他一定是怪我一向避嫌,不肯和他说话,因此恼了我了。又不好意思过于呼唤,拿着手帕在那里拭泪。忽听得旁边有人说道:“好忍心!姊姊一向不理我!”回头看时,不见了五姐儿,却是伯和站在那里,不觉转悲为喜。正欲说话,那过往的车子内,忽有一匹牲口走近自己身边嘶叫起来,不觉吓了一跳。
猛回来看时,只见眼前漆黑,不见了伯和,那牲口还在那里嘶叫。宁神一想,原来还睡在炕上,炕几上的灯已经灭了,那伙客人骑来的驴子拴在院子里,在那里嘶叫,才知是做梦。
回想梦中光景,伯和何故不理我?大约是我日间苦思所致。猛可想起梦中见了车夫代伯和赶车,又想起打发那车夫时曾说及所有银子汇单都在伯和身上,不要那车夫记在心里,出去遇见,图害了他。此刻乱离的时候,有甚王法?果然如此,可是我害了他了。我想念他,梦见他,自是常事,何以又看见那车夫呢?愈想愈像真的,不觉如身负芒刺,万箭攒心,一阵阵的冷汗出个不住,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暗想他若是因此丧生,我便是相从地下,也无面目相见,叫我如何是好?愈想愈伤心,愈伤心愈哭,把白氏哭醒了,问道:
“女儿何事痛哭?”棣华答不出来,仍是抽咽不止。白氏叹口气道:“我儿,不要伤心了!万事皆前定,但愿吉人天相,女婿平安,便是两家洪福。”说到这里,顿住了不说。棣华听了,更是伤心,几乎要放声大哭,白氏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棣华见母亲哭了,便连忙忍住道:“母亲正怕睡的骨头又要疼了,女儿起来捶捶罢。”白氏道:“不疼,不要捶,你睡罢!”棣华道:“女儿左右睡不着。”说罢,便坐起来,黑摸着,代母亲捶腿。白氏道:“此刻甚么时候了?”棣华道:“方才听见远远的打四更,这乡庄儿上的更次,不见得准,灭了灯,又看不见表,也不知是甚么时候。”捶了一会,白氏又睡着了。棣华兀自暗暗垂泪,恐惊醒母亲,不敢呜咽,伏在炕几上,听着村鸡乱唱,不久就是天明。
五姐儿睡在炕几那边,一觉睡醒,见棣华呆呆坐着,便道:“小姐起来得好早。”棣华道:“睡不着,半夜里就起来了。”
五姐儿翻身起来,对棣华定睛一看道:“小姐,你哭甚么来?
眼睛都红肿了!”棣华道:“不曾哭甚么。”五姐儿叹口气道:
“出门人自然是苦的。”说罢,下炕,张罗弄水洗脸。是日,又叫五哥儿去撮了药,白氏吃了。
做书的有话便长,无话便短。白氏在此养病,一住就是十天,那病却是不好不坏的,只管在那里发热发烧。棣华是念夫愁母,寸心无有宁时,自不必说。过到第十天上午,忽然一个人走进来问:“张家店是这里么?”五哥儿答应道:“是。”
那人道:“可有一位张太太和一位小姐住在这里?”棣华听见,连忙问:“是谁?”一面走出房门,往外一看,却是李富,走前两步,请了个安。棣华这一喜,喜的说不出来,就如见了亲人一般,也自忘了甚么是个嫌疑,忙问道:“少爷呢?可和你一同来?身子可好?”李富道:“小的也因不见少爷……”
棣华听了,如冷水浇背一般,顿时便丢去了一天欢喜,又担上了一担忧愁,便退了入房。李富走到房门口,给白氏请了个安,说道:“自从那天失散之后,小的寻不见车子,又不见了少爷,思量总是往卫里去了,便雇了一匹牲口,要至卫里。
走着走着,走到铁路旁边,看见好些洋兵,不知在那里做甚么。小的只看了一看,那洋兵便对着小的打了一枪,在肩膀上擦过,连忙跑了回来,下在店里养伤,今天才好了。听外面风声紧的了不得,天天往卫里去的义和团也不知多少。要出来打听,在店门口,看见一张条子,写的是有人在这里等少爷,料是亲家太太在这里,因此寻到这里,果然得见。此刻外面乱的不得了,多少人从卫里往这边跑,卫里是去不得的了。小的打听来,此刻只有山东地面太平,亲家太太,赶紧动身才好。这个地方,只怕也不得安静!”五哥儿在旁边说道:“不错,我们相近的七百户、九百户,都请了大师兄来,设坛学拳。我们这里,也不过这一两天,就有大师兄来了。”
棣华听了,又是悲苦,又是害怕。白氏道:“少爷到底那里去了,可打听得出来?”李富道:“料来总是到卫里去了,但得到了卫里,此时早到了上海了,亲家太太早点动身要紧!”棣华道:“此刻太太病着,怎么好动身?”李富道:“不知亲家太太是甚么病?从水路动身不要紧,此时也只有水路太平些,若再走旱路,再像前回那样子一来,就不好了。”白氏道:“如此,你便去雇船罢。我头回吓怕了,再禁不起了,还是早点走罢。
”棣华哭着对母亲道:“他还没来,我们走甚么?”白氏强慰道:“他已经到了天津,自然就到上海去了,我们等在这里做甚么?并且我还有个主意在此,这里五姐儿夫妻都是好人,我们只要重托他,如果女婿到了,告诉他我们往山东去了,叫他也跟去。我们到了山东,也照样写着字帖儿,贴在通衢大路,他自会寻来。”棣华道:“山东地方大得很,我们到那里呢?”李富接口道:“此刻逃难的人都说德州便太平,我们就到德州罢。”五姐儿道:“这就可以办得到了,倘有人来问信,我便指引他去便是。”棣华道:“母亲也要告诉他那模样儿,不要错指引了别人。”白氏心急,一面叫李富先去雇船,一面告诉五姐儿伯和的面貌。五哥儿告诉李富说:“这里没有船叫,往东南走三十里,清宫庄东面,才是运河,才有船可叫。”李富听了,便到外面,赁了一匹快骡子,加了一鞭,飞也似的去了。
这里白氏便叫棣华收拾行李。棣华虽然记念伯和,也恐怕母亲再受惊吓,禁当不起,只得含悲茹痛,检点起来。五姐儿也在旁边帮着收拾。棣华因为五姐儿百般殷勤,此时临别,倒有点恋恋不舍之意。收拾好了,又叫五哥儿去多抓几服药,预备母亲在路上吃。开发店钱,也不和他细算了,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算了店钱。五哥儿夫妇千恩万谢,欢喜无量。棣华又念五姐儿连日伏侍勤劳,在小指上褪下一个小小的金戒指来,给与他道:“辛苦了你几天,留下这个给你做个纪念罢。”五姐儿吓得连忙万福道:“小姐这是那儿说起!我今生受了,来世再报小姐的大恩!”棣华道:“这是我酬谢你的意思!不算甚么,何必说报?”五姐儿吐出舌头道:
“小姐,你便说不算甚么,这个金器,我们乡庄儿上人家,前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呢!”⑤棣华道:“这里可有车雇?回来我们上船,还要坐了车去呢。”五姐儿道:“车是没得雇的,本庄刘太公家自己有着一辆车子,我叫五哥儿去借来用用,可以使得。”五哥儿在外答应道:“可以使得,我就去借来,回来我自己赶车,便送太太们下船。”棣华道:“这更好了,费心得很。”
商量停当,吃过饭后,申牌时分,李富和一个船户,都骑着骡子来了。李富说道:“船价贵得很,大点的船,动不动要二百多两银子才肯到德州。小的雇的是一只小船,没有中舱的,只有内外两舱,也要一百两银子。小的大胆,雇定了,人少,这只船也够了。”白氏道:“只要坐得下就是了,此刻是逃命的时候,还讲究甚么?”李富便和船户搬取行李到车上去。棣华别过五姐儿,扶了白氏上车,然后自己上去。五姐儿送到车边,代下了车帘。那船户把骑来的骡子,拴在车上,做了个双套车。李富自去把骡子还了主人,然后同船户跨上车檐。五哥儿赶着牲口便走。看看走到日落崦嵫,才到了清宫。船户还了赁来的骡子,赶到岸边时,已断黑了。船上人打了灯笼,先接应了白氏母女上船,然后搬取行李。棣华又拣了一块碎银子,谢了五哥儿。五哥儿不肯接受。棣华道:
“你今夜断不能回去,在这里住店,也要使用,拿去罢。”五哥儿方才接了,拜谢而去。白氏母女住了内舱,李富住了外舱,他的行李,当日失散时,本在车上,此刻便取了出去。船户来一开舱板,把两口小皮箱放在舱下,铺平了,竟是一个平舱。棣华恐怕母亲睡的骨头酸疼,开铺盖时,便把自己的一床褥加铺了上去,意思要就同睡在一个铺上。白氏看见,便道:“也好,我垫厚些,你便可以用了那一副。”说时指着伯和的铺盖。棣华把脸一红道:“我就同母亲一铺罢。”白氏道:
“这又何苦,天气慢慢的热起来了,挤在一处做甚么?”说罢,拉过铺盖去解。棣华道:“既然母亲怕热,又这么吩咐,我就用了他罢。”接过铺盖开了,铺好,又把自己的一床夹被窝支起来做了帘子,隔断外舱。是夜,棣华用了伯和被褥,不觉情极成痴,默念虽未成礼,今日奉了母命,先用了他的衾枕,或者是他日同衾之兆,也未可知。这一点痴念萦在心上,不知不觉,把一切愁苦,都暂时丢开,只打算将来成礼之后,如何恩爱,如何相敬。想起他在村店时,那般体贴,又是彼此同遭过这场患难,将来不知要生受他多少温存。想到得意之处,转觉得心痒难挠起来,遂不觉酣然睡去。不知何日始达德州,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