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说,神性是圣爱,而这种爱乃是源于通体浸润着爱并无限地惠予爱的那一位天父。这种神圣昭示给予人的就是“良善”,就是“仁爱”,神圣的爱的显现就是“纯真”,真的显现就是神圣中的另一个世界之显明。诗化的标尺就是天父的圣爱对人心的召唤并惠临人心,而且要求人关切神性尺度。小枫对诗化的界定的前提是现实世界之外另有一个世界,也就是说,其前提是神与人绝对分离的两个世界。诗意的根源只能在神世界中产生,没有神的存在,人世界的诗意便只是空想。但整个中国文化恰恰只有一个世界,一个“人”的世界,一个没有神的此岸世界。中国文化中所讲的良善、仁爱、纯真,全都产生于此岸世界,并非另一个世界的惠予。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在中国数千年所讲的一切爱都是假的?天地人合一的本然性秩序都没有诗意?换句话说,是不是只有“拯救”才有诗意,逍遥就没有诗意?这个问题涉及中国大文化体系的总评价,可能永远争论不休。但笔者一直对此采取中性立场,要肯定圣爱确实可以惠临人心与召唤人心,可以产生诗意;而也要肯定,中国所建构的相当于神的,即比人的地位更高、比世俗诸境界更高的天地境界,同样可以惠临人心与召唤人心,同样可以产生诗意。中国所讲的“天道”、“太极”、“无极”、天地境界等,实际上也是一种神圣秩序,这是宇宙、自然、人(天、地、人)三者协同共在的秩序。
这种秩序不是人格神,不是上帝似的神圣存在,但它也是一种超越性神秘性的大自在。中国所讲的天地良心,正是说人的良心受着天地宇宙的神秘秩序所制约。它使人产生敬畏,也使人产生庄子所说的“至乐”,即与天地和谐共处、相融相契的身心大解脱,这种和谐与解脱,是不为物役不为世俗功利所役的纯真人性的回归,这难道不拥有大诗意吗?我这样说,用的标尺不是神性的标尺,也不是世俗的标尺,而是人性的标尺,合目的性的标尺,即合人的解放、人的幸福、人的存在充分敞亮。只要符合这一标尺,便有诗意。条条道路通罗马,旷野呼唤即上帝的呼唤可以使人的存在敞亮,我们应当尊重;而乡村情怀即自然性呼唤也可以使人的存在敞亮,也应当尊重。
神性尺度只是一种尺度,但不是绝对的唯一的尺度;本真存在状态也是一种尺度,但也不应成为绝对尺度。无论是荷尔德林,还是曹雪芹,尽管文化背景不同,但都渴望和呼唤合人自身的总目的,不被外在之物(身外之物)所役而求心灵丰富、心灵自由的总目的。谁能帮助人反抗物的奴役,谁就会给人带来诗意。这个谁,可能是上帝,可能是释迦牟尼,可能是老子、孔子、庄子、慧能,甚至可能是自身;换句话说,可能是神圣秩序,可能是宇宙—自然秩序,可能是道德秩序,可能是审美秩序。尺规是流动的、多元的、开放的,但应在不确定中有所实践,有所发明,有所建构,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存在之家,一个与宇宙自然秩序相融相契的澄明之境。
本文还想要强调另外两点:
(1)《红楼梦》告诉读者,在上帝缺席的生存环境中,实现诗意的栖居更为艰难。或者说,有了诗意栖居的大梦之后,实现这种梦更为悲苦。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娜拉走后怎样》,选自《坟》。)在中国的语境中,诗意栖居的梦不是上帝设计好的天堂,而是现实土地上的存在方式;而这种方式的创建之路,又不是上帝规定好的,要自己去寻找;即使找到路,又只能靠自己的肩膀与双脚而无法仰仗上帝的肩膀和天使的翅膀,安身立身全靠自己,也就是要靠自己去自明,自救,自度,自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全部诗意就在自强不息的悲剧性前行中。这种没有神的指引、全靠自己身心负重的前行,比靠圣爱庇护的前行,自然更加坎坷,更加痛苦,其悲剧性也更加深刻。
贾宝玉、林黛玉、妙玉、香菱等,都向往诗意栖居,但他们的灵魂不能上天,身体不能复活,生命不能不朽,他们争取自由面对着父权专制、皇权专制、族权专制,没有上帝提供的惠予,全得靠自己去争取,包括瞬间性的天堂——建立在现实土地上的大观园,还有那些暂时可以赢得快乐体验与自由体验的诗社诗国,也全得靠自己去创造。贾宝玉的诗意栖居之梦需要爱情去滋润,也需要友情去滋润,但是,这种情谊总是被摧残。他们无法靠上帝的圣水滋润,只能靠自己的泪水滋润,这种从内心深处涌流出来的带着更多伤痛也带着更多不屈不挠的艰辛的生命泉流,难道不带诗意吗?它难道不也可歌可泣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这种仰望上苍而面对人生的悲怆之情,浸透《红楼梦》,曹雪芹的十年辛苦,借林黛玉意象所完成的还泪写作并创造了属于中国的“文学圣经”,这一过程以及巨着文本,全都布满诗意。
(2)《红楼梦》发现了一个具体的就在每个人身边的诗意源泉,这就是“女儿”(青春少女)身上所负载、所蕴含的诗意。这些生命,不是天使,但她们都带有天使的超世俗的美,因此他们在太虚幻境中都入了“册”。她们是现实的人,但又站立于现实泥浊世界的彼岸。她们就在附近,就在我们身边。《红楼梦》揭示,主人公只有在“女儿”这些诗意生命面前,存在才充分敞亮;在地球上只有一次的栖居才有光彩。这些青春少女提供的爱,不是圣爱,但是她们的眼泪与微笑所象征的爱,既让灵魂获得居所,又让时间化作虚无。
总之,中国文化有自己的诗意尺度,诗意源泉,《红楼梦》写出了海德格尔、荷尔德林未必充分发现的那些巨大的深渊般的诗意生命与诗意生活。正因为如此,《红楼梦》才成为具有巨大原创性的经典作品。
2008年12月写于剑梅寓所
选自《红楼梦哲学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