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到:“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
在大观眼睛之下,生命并非生灭于世间地图上的固定点,而是在大宇宙往往返返的自由点,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生命正是具有这种神秘,这种无定与无常,才显得空旷广阔。
正因为具有大观视角,所以《红楼梦》才有许多独特的发现。贾宝玉发现世间有两种世界,一个是以男人为主体的泥浊世界;一个是以少女为主体的净水世界。他所努力的是站立在泥浊世界的彼岸,保持“玉”的灵性与真纯。贾宝玉的眼睛不是肉眼,而是天眼、道眼,所以他才能发现一个遍布整个人间而且就是你身边但肉眼看不见的诗意世界,这就是贵族少女和丫鬟们所构成的女儿国。在他的意识与潜意识里,这些诗意生命,正是世界的本体,历史的本体,其重要性连佛陀与元始天尊都难以企及。《红楼梦》之所以是伟大的悲剧,正因为它是诗意生命的挽歌,把最有价值的诗意生命毁灭给人们看,便构成最深刻的伤感主义悲剧。
也正因为《红楼梦》具有大观的眼睛,所以才能“由空见色”——用佛眼观照色世界,也才能看到色空:色世界的虚妄,色世界的荒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是哲学歌,是荒诞歌。泥浊世界的主体(男人)都知道“神仙好”,但他们什么都放不下,主宰其生命的只有金钱、权位、美色等等。他们生活在泥浊之中而不自知,是因为他们只能以“差”观物,以功利的肉眼观物。与此不同,那些天眼道眼却发现你争我夺的“甚荒唐”。这就是说,由色生情,传情入色,产生悲剧;而因空见色,知色虚妄,则产生荒诞剧。而所谓的“因空见色”,便是用空眼即天眼、佛眼来观看花花世界。《红楼梦》看世界、看生命、看人生,全然不同凡俗,就仰仗于大观哲学眼睛。王国维虽然道破《红楼梦》是宇宙的、哲学的,却没有抓住这个宇宙视角,因此也没有发现《红楼梦》的荒诞意蕴,仅止于谈论悲剧,这不能不说是这位天才的局限。
关于大观眼睛,笔者在以往的文章中已经论述过。这里须做一个重要补充的是,《红楼梦》除了具有“大观”视角之外,还有一个读者也许尚未注意的“中观”视角。说没有佛教的东来,没有禅宗,就没有《红楼梦》,从哲学上说,就是《红楼梦》具有佛教特别是禅宗的中观视角。所谓中观视角,乃是大乘佛教的一个重要学派——中观学派的一种哲学观。早在公元2—3世纪,佛教大师龙树及其弟子提婆就创立了中观学派,龙树自着《中论》阐释了中观学说。这一个学说认为:万物“自性空”而又“假名有”,这两者是统一的。
“自性空”就存在于“假名有”之中,两者相互依存,这种关系便是“中道”。用假有性空的中道观点作为观察世间万物的视角和处理一切问题的原则,就是“中观”。“中观”的核心意思是说,世间万物的空与有,无常与常,各是矛盾的一边,观照主体不应落入一边,偏执一方。这一中观学说后来与大乘如来藏、般若智慧,成为禅宗三大思想来源。慧能的“不二法门”,其源头之一,便是“中观”视角。曹雪芹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便是打败两极对峙的中观视角。中观与大观相通,只有在大观的眼睛下,才有处理现实问题的中观态度。大乘佛教的中观方法以及把这一方法发展到极致的慧能的不二法门,便成为《红楼梦》的哲学基点。
2《红楼梦》的哲学基石
过去有人说,庄即禅,禅即庄。禅与庄,确实有共同之处,两者都讲整体相,不讲分别相、差别相。两者都讲破对待、空物我、泯主客、齐生死,但仍然有区别。庄子在讲“齐物”论时具有相对主义的理性论证和思辨探讨,而禅只讲眼前的生活境遇。庄子还树立真人、至人、神人等理想人格,而禅则扬弃了一切偶像只求神秘性质的心灵体验。这就是说,禅更为内心化、灵魂化。
从哲学上说,禅的内核是心性本体论(也可称为自性本体论)与“不二”方法论(即不二法门)。但《红楼梦》又把不二法门进一步泛化,推演到宇宙世界,以至物我无分,天人无分,阴阳无分,直通易经哲学。第三十一回史湘云所表述的阴阳一体、阴阳合一,可看做是曹雪芹哲学观的一项重要内容。史湘云对翠缕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下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听完问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最后她做了个比喻,更为透彻:“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
”史湘云在这里所做的比喻是说阴阳同一,又阴又阳才是道,阴阳结合才是道,这和《红楼梦》开篇第一回的空空道人所解的“好”与“了”两个字实为一体,意思相通。道人说:“……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世界万物,生和死,好和了,阴与阳,乃是相反相成,相互转化。而每一个生命,也如同丰富的宇宙,都秉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二气实为一体,同一生命,不可以简单把一个丰富生命判定为“好”与“坏”、“仁”与“恶”、天使与恶魔。《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评人论世,无非是在说明,“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言下之意是说,大仁大恶是少数的特例,其他生命都没有太大差别,既不是仁“绝”,也不是恶“绝”,而是仁恶并举。
贾雨村特别解说一种人,这种人正邪一体,由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通灵而生,他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不能成大凶大恶;置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尽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人驱制驾驭,必然为奇优名倡。曹雪芹显然在告诉读者,他笔下的主人公,正是这种化二气于一身之人,他大制不割,亦智亦愚,亦聪亦乖,亦柔亦谬,亦巧亦拙,亦灵亦傻,不可用忠、奸、仁、恶这种语言来描述他。这个被视为“孽障”的怪人,实际上是不正不邪,亦正亦邪,在正邪中搏击游走、阴阳难分的正常人,也是一个既可以近女性(阴)也可以近男性(阳)、既是至柔之身(情种)又是至刚之身(内心对功名利禄的拒绝力量)的中性人。他拒绝充当世俗社会任何角色,而社会给他的各种命名离他丰富的本色也很远,一切是非、善恶、好坏、黑白的两极判断和概念规定,对他都不合适。他是天然地把握不二法门的中观、中道、中性之人。这个人就叫做贾宝玉。贾雨村这段开场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给自己小说主角提供一种立足的哲学根据。
作为主人公的贾宝玉,他的爱的法门(情感方式),正是不二法门。这个法门泛化到大自然、大宇宙便是王国维所说的宇宙境界。不仅以情为本体,而且把情推向宇宙以至形成天人合一的情感宇宙化。这确实是《红楼梦》情感描述的一种巨大特色。《红楼梦》中有两个大观园,一个是地上贾府里的大观园,一个是宇宙太虚幻境中的大观园。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正册、又副册,其中的女子既是天上的女神,又是地上的女子。所以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情爱便成了天国之恋,而不仅是地上之恋。
(一)《红楼梦》与中国哲学 (3)
脂砚斋所透露的曹雪芹在全书结束时排出的“情榜”,给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给黛玉的考语是“情情”。所谓情不情,便是打破情的世俗规定,把爱推向万物万有,把情推到不情物与不情人身上。推向物便是物我不分,推向人则没有他我之别。宝玉常会对星星月亮说话,把情推向空中的燕子和地上的花草鱼儿。贾宝玉没有好人坏人之分,也没有君子小人之别。要说坏人、小人,他的同父异母弟弟贾环应当算一个。贾环不仅很坏,而且还常常要加害他,完全是个“不情”劣种。最为严重的是出于无端的嫉妒,竟故意推倒蜡油灯,想烫瞎贾宝玉的眼睛。虽没有击中眼睛,却也把宝玉左边脸上烫起一溜燎泡。即使下此毒手,宝玉还是宽恕他、原谅他,为贾环掩盖罪责,特别交代母亲王夫人不要说出去:“有些疼,还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