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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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三题论《红楼梦》的永恒价值 (7)

一个贵族子弟,竟然给自己仆人“充役”。地位如此颠倒过来,以至把自己的地位放得比仆人还低。贾宝玉正是拥有这种侍者的眼睛与姿态,所以他能看清常人眼里无价值的生命恰恰具有高价值,也因此才对这些生命的毁灭产生大悲情——不是自上而下,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自下而上的深敬深爱的大伤感与大痛惜。他为晴雯作《芙蓉女儿诔》,倾诉得如此动情,原因就在于此。其实,晴雯在世人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女仆,在王夫人的眼里,不过是个下贱的仆人与“妖精”,但在贾宝玉眼里,她却是“心比天高”的天使。因此,在她生前,他尊敬她,在她死后,则仰视她。于是,便写下了感天动地的千古绝唱。康德对美的经典定义是,美即超功利。而《芙蓉女儿诔》这首祭诗,便是超越人间功利眼睛的最美最干净的挽歌。这就是《红楼梦》的方式,最高的精神与最低的姿态相结合的方式,无训戒、无权威、无虚妄的文学方式。而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赢得无数后代知音。

曹雪芹出身贵族,其在《红楼梦》中的人格化身贾宝玉更是十足的贵族子弟,但是,贾宝玉身上所折射的贵族文化,不是贵族特权意识,而是贵族的高贵精神气质,而且是叛逆性的精神气质,恰似拜伦与普希金的精神气质。这一点,和尼采所张扬的贵族观念很不相同。尼采自命为贵族的后裔,以身上拥有贵族血统而自傲。在“重估一切价值”中重新定义贵族,重新定义道德,重新定义基督精神,强调贵族与民众的等级差别与精神差别。他把道德分为两种泾渭分明的基本类型,即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而道德的区别又是产生于等级区别,产生于上等人与芸芸众生的区别,因此,“好”与“坏”的对立实际上就是“高贵”与“下贱”的对立。

按照这一理念,他认为,代表主人道德的贵族应向代表奴隶道德的民众开战,向下等人与弱者开战,反对贵族对底层大众的悲悯。因为基督教同情、怜悯“下等人”,所以尼采便认定基督教正是集中地体现奴隶道德。因此,他宣布“上帝死了”,热烈攻击基督。尼采的贵族定义和两种道德的划分是典型的贵族特权主义。参见尼采《善恶之彼岸》第九章《什么是贵族?》。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而曹雪芹完全不同于尼采,他有贵族的高贵精神和高级审美趣味,反映在贾宝玉形象上的正是这种精神与趣味。整部《红楼梦》的高雅情趣也是贵族化的。然而,曹雪芹不仅不蔑视平民和奴隶,而且给晴雯、鸳鸯等一群女仆以“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最高礼赞。而贾宝玉身上负载的正是对底层奴隶和人间社会的大慈悲精神。这种贵族精神和基督情怀的结合,形成了世间一种最伟大、最宝贵的人格与审美意味。

(六)呈现内在视野的东方史诗

关注中国文学的人总是遗憾中国文学没有出现“史诗”,没有《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似的史诗。其实,《红楼梦》正是一部伟大史诗,而且由它确立了一个极为精彩的中国的史诗传统。

“史诗”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它原是指古代记载重大历史事件、英雄传说并具有神话色彩的长篇叙事诗,后来又伸延到泛指具有上述内涵并有宏大结构的卓越叙事作品,包括长篇小说作品。此时,我们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史诗,是指:(1)它具有荷马史诗式的宏伟叙事构架和深广视野;(2)它和中国原始神话《山海经》直接相连,塑造了具有神话色彩和别样英雄色彩的系列;(3)它寄托着人类“诗意栖居”、“诗意存在”的形上梦想,从而使浓厚的诗意覆盖整个作品。

上述三点,还需做些补充。首先,应说明的是,《红楼梦》的史诗构架打通天上人间,这与《伊利亚特》相似,但其深广视野则与《伊利亚特》不同,这是一种更深邃的内在视野,它挺进到人的内心深处,展示更丰富的内在生命景观。这种史诗性的内在生命景观,在人类文学史上极为罕见,它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创造,也是《红楼梦》史诗的特征。林黛玉一见到贾宝玉就觉得“眼熟”,内在视野一下子就伸延到灵河岸边。她在《葬花吟》提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在大苍凉的叩问中呈现的又是无边无垠的大视野。其次,说《红楼梦》有英雄色彩,这是另一种意义的、具有平常之心的英雄。难道贾宝玉基督式的情怀不是英雄情怀?难道贾宝玉拒绝立功立德、拒绝荣华富贵、拒绝功名利禄不是英雄的气概?难道尤三姐、鸳鸯一剑一绳自我了断,把泥浊世界断然从自己的生命中抛却出去,不是英雄悲歌?难道林黛玉的焚烧诗稿的大行为语言,不是对黑暗人间英雄式的抗议?如果说,《伊利亚特》的英雄是刚性的,那么,《红楼梦》的英雄则是柔性的。因此,也可以说,《伊利亚特》是刚性史诗,《红楼梦》是柔性史诗。

史诗不是历史,而是文学。史诗的起点是诗,是审美意识,而不是年代时序,不是权力意识与道德意识。因此,它虽然具有历史时代内涵,但重心则是超越历史时代的生命景观与生命哲学意味。也就是说,史诗的重心是“诗”而不是“史”。它是史的诗化与审美化,但不是历史。《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规模再大,也不是史诗。《三国演义》、《水浒传》虽塑造了许多英雄,也有历史感,但缺乏史诗的起点,即审美意识,读者感受到的是权力意识与道德意识绝对压倒审美意识,因此,不能称为史诗。

中国的《史记》,以文写史,以文学笔调塑造历史英雄,显然有史诗倾向,其中有些描绘英雄人物的篇章,也很有诗意;可以说,《史记》早已提供了史诗创造的可能性,可惜司马迁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是用审美意识去重新观照历史和重组历史,因此,也没有赋予《史记》以史诗的宏伟框架。它对个人不幸遭际进行反弹的发愤意识显然大于审美意识,这一点限制了他的“大观”眼睛,使他未能像曹雪芹如此透彻地悟到人间的诗意所在。总之,《红楼梦》有神话,有英雄,有历史,有超越历史的大诗意和宏伟的文学架构,不愧是一部伟大史诗。笔者确信,《红楼梦》这一特殊的审美存在,它和诞生于西方的荷马史诗一样,将永远保持着太阳般的魅力并永远放射着超越时空的光辉。

写于2003年12月美国科罗拉多州

选自《红楼梦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