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顾母亲的预言与警告,选择了出征之路。还有《俄狄浦斯王》,它所以震撼人心,是它揭示了一条哲学:唯黑暗才是实有,唯有灭掉肉眼之后才能看到世界的本质,世界的最后实在乃是一片漆黑。我在瑞典,由马悦然教授陪同去观赏木偶戏《俄狄浦斯王》,激动得不能自已。原因是再次看到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后,悔恨交加,憎恨自己竟然不认得自己的母亲。他举起短剑,毅然挖出自己的眼睛,那一刹那,他的眼睛放出一道黑光,也是在那一瞬间,他看清了世界一切真相,明白了世界的本质乃是一个黑暗。这种思想力量,是概念与逻辑无法表达的,它是文学艺术的天才力量的天才方式。
天才必须识前人所未识,这不难理解。康德还强调,天才的原创性主要不在于发现,而在于发明。所谓发明,就是创造出新的形式。这可以理解为在文学艺术中,有特别新鲜的感受和特别独特的发现还不够,重要的是把这些发现与感受转化为审美形式。天才实际上是把审美发现转化为带发明性质的审美形式的巨大才能。用我们中国常用的例证来解释,那就是在康德看来,伯乐只有发现,还不能算天才。千里马才算天才,因为千里马本身才代表前所未有的原创存在。这个问题值得商讨,因为伯乐的主要特征虽是发现而不是发明,但他实际上也参与了审美再创造。
例如俄国作家冈察洛夫就认为,文学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对“奥勃洛莫夫”的评论,几乎创造了另一个奥勃洛莫夫,这部小说在杜氏评论之后变成作家与批评家两者的共同创造。康德认为天才除了原创性之外,还必须具有典范性,也就是说创造物必须有意义,必须有可接受、可理解的普遍价值。猩猩也可以发出人所没有的独特的怪叫,也可以在画布上打上从未见过的印记,但没有典范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论天才,认为天才一是要有赤子之心,要有高境界;二是要有普遍性。他没有使用“典范性”、“普遍性”这一概念,但实际上强调了这一点。他把李后主(李煜)视为天才,并不把宋徽宗视为天才。在他看来,这两个帝王诗人最大的差别,是宋徽宗只有个人“身世之感”,无普遍性,而李后主则有“基督释迦担荷人间罪恶”的普世情怀。
(三)天才的两种基本类型
尽管对天才如何产生具有不同理解,但康德所说的天才必须具有原创性与典范性这两个特征却无可辩驳。因此,人类历史便有不同民族公认的天才。在这些天才中大体上可分为两大类型,一类是更多地表现其“天纵性”即先天性的天才;一种则更多地表现为自创性即后天勤奋性的天才。而大天才、超天才则必须两者全都拥有,即既有超人的天分,又有超人的勤奋。
第一类最典型的例子是莫扎特。莫扎特是天纵之才重于自创(后天)之才的范本。他8岁就写了第一支交响乐,10岁就写了第一部歌剧。14至16岁之间,他的三部歌剧就在歌剧发源地意大利米兰上演,自己担任乐队指挥。10岁之前,他就在日耳曼十几个小邦的首府和维也纳、巴黎、伦敦等地巡回演出,轰动欧洲,以至使有些听众误以为他手上带着魔戒,有魔术帮忙,想夺下他的戒指。他在短暂的35年生涯中,创作了22部歌剧,49支交响乐,29支钢琴协奏曲,67支合唱曲、咏叹调和独唱歌曲,共完成了622件作品,连同未完成的遗作,共754件。这种现象是非常惊人的。解释这种现象只能用“天才”二字。而且完全可以说,其天赋、天纵的因素重于后天因素,像莫扎特这类天才,其先天性、生理性的因素是第一位的,但他的父亲从小给他严格训练又是对他的文化提升,没有后者,莫扎特的才华也可能消失在童年中。
2000年,我再次游历欧洲,在维也纳拜谒莫扎特纪念碑,2005年我再次游历欧洲,目的是去意大利瞻仰艺术的珠穆朗玛峰米开朗琪罗,这是比莫扎特更高一级的天才绝顶。此次旅行,我感悟到:伟大的天才固然是天赋的,但其个人勤奋、刻苦太重要了。如果不是超人的勤奋与毅力,就不可能有米开朗琪罗。他所作的西斯廷礼堂的天顶画惊动全世界,这当然需要天赋才能,但更重要的是他实现天才,把天才对象化为这幅举世无双壁画的内在力量。自1508年5月着手到1512年10月,在4年半的时间里,他日夜不分地仰卧着面对天棚作画,有时一画几个月不下来,画笔与画面的颜料墨汁滴在他的脸上,模糊他的眼睛,他照样作画。他顾不得吃饭,更顾不得换衣服、袜子,几个月后袜子脱下来时连皮也一起撕了下来。开始作画时33岁,完成时37岁已经变为老态了。他曾写了一首自嘲诗,说自己作此画时,胡须朝向天空,头颅转入肩膀,眼睛迷茫,只能摸索向前。
胸部隆出一个头颅,在脸上被画笔滴下的彩汁绘成图案,腰肢奇妙地缩向腹部,后身变短,前身拉长。臀部像颗秤星,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唉,米开朗琪罗啊,你怎么变成一张叙利亚的弯弓?这位天才的身体变形了,但一副高达128英尺,宽45英尺的拱形天棚大画完成了。这幅名为《创世纪》涵盖九个大场面的大画,共有343个人物,每个人物的神情、体态、动作、面目、服饰都不同,不仅显示出活生生的肉体,而且在嘻笑怨怒中含蓄着灵魂。今天,到梵蒂冈巨画之前的,来自世界四面八方的人群,固然有前来膜拜上帝的,但更多的人是来仰望天才。领略上帝的创造和领略画家的创造混成一片,观赏者既赞叹神的神奇,也赞叹人的神奇。我认为,米开朗琪罗才是天才的最高范本,他包含着天才的全部密码。而这一密码的第一要义,便是天才既是天的结果,又是人的结果。它是两者缺一不可的完善的结合。以此密码观照天才,我们就能明白,我国第一文学天才曹雪芹为什么写作《红楼梦》时会付出10年辛酸泪,为什么生命全被吸干之后才完成了八十回。
关于天才的类型,可以做多种划分。但我觉得基本的划分就是这两大类:一类是天纵之才重于自创之才;二是天纵之才与自创之才并生并重。两者都有天赋才能,前者更多地表现为神童般的天资;后者则是在天赋之才的前提下表现为超人般的勤奋与毅力,人类社会有史以来出现的大天才均属后者。
去年我的朋友范曾写了一篇文章《王国维和他的审美裁判》,说艺术史上有三种人物,第一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二类是“不知其然而然”;第三类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他认为第一类断非天才,第二类才是天才,第三类更是超天才。第二类如莫扎特、梵·高、瞎子阿炳等,他们全靠先天的秉赋,不知其然而然。而第三类如贝多芬、米开朗琪罗等则不仅有天赋的才能而且知道唯有加上后天的刻苦才能壮大自己的天才,因此成了超天才。我赞成范曾兄的论点,只是想补充一句,世上虽有神童,但没有纯粹的天赐的天才,即使像莫扎特,也与他父亲严格的家教和他个人的努力相关。而且莫扎特按照傅雷的说法,他是独一无二的。
(四)天才的悲剧与壮剧
不管是哪种天才类型,他们往往发生同样的悲剧。其悲剧性,一是不为世人所知(认识);二是不被世俗所容。像莫扎特这样的天才两次受雇于萨尔斯堡的两个大主教,结果受了一顿辱骂,被人连推带踢地逐出宫廷,从25岁到31岁,6年间没有固定的收入。1999年,我和李泽厚先生到维也纳莫扎特公园瞻仰莫扎特大理石塑像,才知道他35岁时在贫病交困中去世,然后在凄风冷雨中由几个亲友胡乱把他埋在维也纳郊外的贫民坟丛中,至今还找不到他的尸骨。另一个音乐天才舒伯特,也是一生穷困潦倒,死时才31岁。身后歌满全球,可是生前只举办过一次音乐会。与舒伯特的命运相似,在20世纪创出最高画价(1亿美元)的梵·高,在生前只卖过一幅画。10年前,我在拙着《独语天涯》中写道:“人群不认识梵·高,此时他的画价创下世界纪录,可是生前只卖出一幅画:《红色的葡萄园》。售出的场合是布鲁塞尔的‘二十人画展’上。他创作了800幅油画和700件素描,可是个人画展是在他死后两年才举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