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间,萧凤溟来永华殿,聂无双迎上前,笑着深深拜下:“皇上。”她巧笑倩兮,早就没了早间的郁郁之色。
萧凤溟扶了她起身,眸中掠过赞赏:“朕以为你会生气,没想到双儿也是个识大体的。”
聂无双眼前掠过林使节至死不甘的脸,淡淡道:“臣妾还能怎么样呢。这军国大事,皇上高瞻远瞩,臣妾是永远不懂的。”
萧凤溟眸光微微一沉,正要说什么,忽的林公公疾步进殿,神色郑重:“皇上,玉妃突发重病…”
聂无双心中一紧,萧凤溟已经失声问道:“太医怎么说?”
林公公更低地低头:“太医说,恐怕熬不过了…”
聂无双的一颗心陡然凉到了底,萧凤溟微微一震,怔怔站了一会,聂无双回过神来,拿起他的玄色大鏊披风,恳切地说:“皇上去看看吧。”
萧凤溟拿起披风,大步走了出去,一回头,看见聂无双也在穿木屐,眸中不由一暖:“你也去?”
“这是自然。”聂无双穿好木屐,由宫女帮忙披上披风,她上前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臣妾一定要去。”
“紫薇宫”中寂静无声,除了宫女小心在走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再也没有别的声音。萧凤溟与聂无双踏入这宫门的时候,只看见庭中那一株光秃秃的梧桐树,还有那四周暗而灰色的宫檐。四周充满了死气,沉沉的,压在人的心上。
萧凤溟由内侍领着步入正殿,“吱呀”一声,殿门又关上,聂无双看了几眼,便向偏殿走去。那边,还亮着微微的灯光。
聂无双推开侧殿的门,雅婕妤正坐在暖榻上抹着眼泪,身边有几位女官正在轻声安慰。她一抬头见聂无双来,立刻迎上前,未语先流泪:“聂姐姐…”
聂无双挥退女官,扶着她坐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之前说有好转么?”
雅婕妤摇了摇头:“臣妾也不知道,但是今天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就开始…开始呕血了,太医来看,说是…不行了。呜呜…”
聂无双闻言顿时黯然,到底还撑不过这个冬天…
两人沉默着,听着殿外时不时来来回回宫人的脚步声,细碎的,惶恐的,带着对死亡的敬畏与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侧殿的门被推开,风雪漫卷了进来,萧凤溟沉默地走了进来:“她要见你。”
聂无双与雅婕妤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皇上,玉妃娘娘怎么样了?”雅婕妤急急地问道。
萧凤溟走到聂无双跟前,又重复一遍:“她要见你。”他的眸色沉黯,带着她所不曾见过的痛苦。聂无双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低着头疾步出了内殿。
“紫薇宫”的殿中充满了刺鼻的药味,无处不在,就好像经年累月积累下的,渗透在每一处的雕梁画栋中,每一处砖瓦中,挥之不去。
聂无双掀开重重的帷幕,这才看到躺在床上的玉妃。只一眼,她的泪便滚落下来。她的脸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曾经的娟秀淡雅,如今竟只剩下一具将死的皮囊。
“玉姐姐?”聂无双坐在她的床边,轻声地唤她。每唤一声,泪意便盈满了眼眶。玉妃无知无觉地躺着,就像是沉沉睡去再也不愿意醒来。
“玉姐姐?”聂无双耐心地唤着她,她握着她的冰冷的手,像是要为她多传一点热气。
许久许久,玉妃才幽幽转醒,她睁开眼,用了许久才把涣散的目光聚拢在她身上。
“你来了?”嘶哑的声音,带着胸肺间呼啦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骇人。聂无双点了点头:“我来了。”
她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在咳,又像是要说话,聂无双分辨了半天,才知道她竟是在笑。
玉妃努力笑了一会,才缓缓地道:“刚才皇上也来了。今天可真是我的大日子。”聂无双闻言掩下眼中的黯然,勉强笑着道:“玉姐姐好好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玉姐姐不是说诗书不错么,怎么臣妾进宫来都未曾与玉姐姐好好切磋切磋?等开春…”
玉妃缓缓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她说着又要咳起来,但是许是连咳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生生地压下。
她握紧聂无双的手,聂无双知道她有话要说,连忙贴近:“玉姐姐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办的么?”
玉妃定定看了她一会,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这才叹息一声:“在宫中…人情冷暖变幻比翻书还快,只有你…还有雅妹妹至始至终都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这份情谊,我就算是来世也不会忘记。”
聂无双心中黯然,若说到这份不离不弃,唯有雅婕妤而已。而她之前不过是寻找宫中的同盟而已。
“玉姐姐不要说了。”聂无双心中酸涩。
玉妃摇了摇头:“我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她费力地喘息一会继续说道:“我自视清高,求人的事…不屑做,也不会做…但是…但是在这时,我不得不求你两件事…”
“什么事?”聂无双看着她渐渐迷蒙的眼,问道。
玉妃看着她的眼睛:“第一件,替我…替我好好照顾雅妹妹…”
玉妃看出她的诧异,喘息地道:“她…她虽然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但是她不会威胁你…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在宫中被人欺负了去。我知道你会做到的。是不是?”
聂无双心下恻然:“我会的。”
玉妃松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们女人生来命苦,入了宫的女人更苦…她年纪那么小,心思也单纯,偏偏入了宫。我没办法帮她,又拖累了她。…你若是想,便拿了她的孩子吧。保她一命。只要不要让她被人…被人害了…”
她说着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这阵咳嗽咳得她的心肺都要呕出来,聂无双连忙拿帕子给她,可等她咳完帕子上早是一片片血迹。
玉妃看了一眼帕子,凄然一笑:“大限已到,没什么可说的。”她揪住聂无双的衣袖,眼中流露出强烈复杂情绪:“还有一件事…我要你答应我。”
“玉姐姐请说。”聂无双看着她濒死的眼神,连忙别看眼,不忍再看。
“还有一件事…恐怕你会…会为难…”她自嘲一笑:“说起来…我这病都是自找的…爱之不能,求之不得。我…终究是被自己的心性害了。”
“玉姐姐…”聂无双不知该说什么。当初她千方百计令她振作,但是那一日被云妃大闹“紫薇宫”,她说出准备烂在心底的秘密,这才是真正击垮她自己罪魁祸首。玉妃那么清高孤傲的一个人,却被逼迫到了如此的地步,任她再坚强,也会觉得这世道不公,苍天无眼。
玉妃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思前想后…其实什么都想明白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皇上。”
她盯着聂无双的眼,终于露出痛色:“我爱上了一个不能爱我的男人,我恨着他,但是又无法收回自己的心…我总以为他…他是因为云妃才这样对我,可是…我错了。我忘了…他是皇帝。不管是不是云妃,他都不可能专情爱一个女人…”
她猛地握紧聂无双的手,声音嘶哑:“聂妹妹,我要你答应我,不要爱上他。这样你才能…才能在宫中利于不败之地…你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聂无双猛地一惊,她诧异地看着玉妃蜡黄的脸。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玉妃已经脸色猛地灰暗,她眼中的光彩渐渐消逝,只有干枯唇一开:“不要爱上他…不要…”
所有的光影似在顷刻褪去,四周晦暗如夜。聂无双怔怔看着她毫无声息的面庞,轻轻地为她合上双眼。她慢慢起身,来时还来不及换下的艳丽宫装在这色调灰暗,死气沉沉的宫殿中显得如此诡异突兀。来到应国后宫之后,她喜欢所有艳丽的,奢华的,拖地的长裙,因为她早就厌倦了隐忍,牺牲,与各种不得不忍受的委屈。
她看着渐渐冰冷的玉妃身体,昔日才情横溢的玉嫔,今日有名无实的玉妃,她的爱情还未开始,就注定枯萎。而她的结局似在提醒着她:不要爱上万人之上的皇帝。
“玉姐姐,你放心吧。你的结局永远不会是我的结局…”
她慢慢向外走去,对着殿门守候的内侍淡淡说道:“玉妃娘娘,薨。”
丧钟响起,长长的三声,响彻整个后宫。在这薄暮时分显得格外悠长。可是只有这三响,穿过重重宫阙,却传不出九重宫门外的一方清静世界。聂无双站在永华殿的高台上,沉默良久。
“娘娘…”身后传来夏兰的声音,聂无双回头,入目是雪白的孝服。她不由皱了皱眉。
“娘娘,皇后下旨,后宫中只需戴孝三天,三天后立刻除孝,迎接新年。”夏兰说道。
聂无双闻言木然:玉妃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不合时宜地进入后宫,不合时宜地爱上皇帝,最后连死的日子都这么不合时宜。
聂无双点了点头:“雅婕妤呢?还住在紫薇宫么?”
夏兰微微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个:“雅婕妤娘娘还在紫薇宫中。”
聂无双缓缓步下高台,淡淡地道:“去,派几个人把雅婕妤接到永华殿,就说本宫哀伤难自抑,要她过来作伴。”
她说完头也不回,回了殿中。
“娘娘,这孝服…”夏兰见她离开,连忙问。
“祭拜时再穿!”远远地传来她冷淡的声音,风一吹,便散了。
雅婕妤到永华殿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她挺着大肚子艰难地从肩撵中下来,由宫女们小心扶着上了台阶。一抬头,聂无双已经站在殿门迎着她,神色并不如宫女口中说的“悲泣难以自抑”,甚至,在她光洁的面容上看不到一点泪痕。
她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走来,面上喜怒难辨。
“聂姐姐…”雅婕妤看到她这个样子,心中更加难受,不由踉踉跄跄地走到她面前:“玉姐姐她怎么就这样走了…”
聂无双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别过脸去:“把雅婕妤的东西收拾好。以后雅婕妤就住这里了。”
雅婕妤微微一怔:“聂姐姐?这是…”
聂无双回头问道:“紫薇宫已经死了人,你还要住那里吗?”
雅婕妤被她的话噎了下,只能由宫女带着自己的东西前去整理。这一夜,雅婕妤歇在了永华殿侧殿的暖阁中。暖阁精致小巧,比偌大的正殿来得更温暖些。
杨直上前,带着赞赏:“娘娘这一次出手很快,以后雅婕妤生下孩子一定会给娘娘教养的。”
聂无双轻抚桌上雪白的孝服,淡淡地道:“这个以后再说。皇上呢?”
“皇上在御书房中。”杨直回道:“皇后已经着令敬妃操办玉妃的丧葬事宜,这三天时间恐怕…”
“恐怕什么?”聂无双回过头问道。
“恐怕葬礼只会草草而过。”杨直说道。
聂无双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备肩撵。本宫要去见皇上!”
杨直微微吃惊:“这个时候?皇上说不定已经歇下了。”
“不会的。皇上一定没睡。”聂无双已经转入内殿,穿戴起来。杨直顾不上避讳也跟了进去,急急劝道:“娘娘三思啊,这时候皇上肯定想要一个人待着。”
聂无双猛地回头,冷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黯然神伤难道就能挽回玉妃的命吗?就能让她毫无遗憾的死去吗?”
她说完转入屏风后换了一件素色衣服,冷然出来。一路向御书房而去。一路上寂静无声,还来不及换下的大红宫灯高高挂着,红艳艳的,喜气洋洋,聂无双坐在肩撵中,心中涌动着自己也说不出的厌弃。
到了御书房,林公公闻讯从殿中走出来,面上满是惊异:“娘娘怎么来了?这个时候…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