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无双心中一震,家?!这个久违的字眼时至今日依然能让她怦然心动。
“哐当”一声,聂无双合上茶盏的盖子,面上浮出犹豫,说的话也是十分隐晦:“皇上如今派了家兄出京公干,这建府邸的事是不是要先奏报皇上?毕竟本宫与家兄深受皇恩…”
吴公公愣了下,这才打着哈哈:“娘娘说得有理,只是太后娘娘心疼云乐公主,如今聂将军已经正当盛年,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机,若是没有自己的府邸面子上也不好看…”
聂无双已经掩下眼中的思虑,一笑:“多谢公公提点。”
吴公公见聂无双如此沉得住气,心中不免诧异,这也优渥的恩宠她竟然看不出半点心动,究竟是聂无双城府太深,还是她本就不把太后的恩放在眼中。吴公公在心中揣测不定,聂无双已经岔开话题,聊起其他,直到最后送走吴公公。聂无双这才软软依在了榻上。
杨直进来收拾茶具,见聂无双眉头深锁,不由探问道:“娘娘是不是有什么难解之事。”
聂无双皱着眉头:“太后娘娘要为我大哥建造府邸。这个事…”
她忽然想起玉妃说的话“你要跟着的人是皇上,总有一天会与太后敌对…”
她心中一凛,滋味复杂,世间安有双全法?这个时候容不得让她再左右逢源,太后这一招分明是要她做出选择,不让她再模糊不清。
“杨公公觉得本宫该怎么办?”聂无双这下真正觉得棘手,皇上她不能放弃,太后那边又没有强大的力量可以抵挡,这骑虎难下,分明已是危险的境地。
“唯今之计就只有一个字:拖!”杨直说道。
聂无双看着他沉静的眼,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就只能这样了,等哥哥回来在商量。”
看似意料之外的麻烦却突然到来,那一日,聂无双正在永华殿中休憩,忽地听见殿外有人声喧哗。不一会,宫人小步进来,神色为难:“启禀娘娘,是云乐公主驾到。”
聂无双心头微微一动,正想要说什么,忽地听见外面有宫人在哀叫一声,紧接着传来云乐的怒斥:“滚开!通通滚开!本公主要见她,管你们什么事?”
聂无双连忙命宫人请云乐进殿中。还未吩咐完毕,云乐便闯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骑装,俏脸冷板,腰间还别着她心爱的鞭子。
聂无双拢了拢长发,索性依在榻边笑道:“云乐公主前来到底有什么事,连等一等都等不及了?”
云乐见她衣衫不整,知道是自己鲁莽冲撞了聂无双的休息,但是嘴上却依然不认错,哼了一声:“我以为你不见我呢。”
聂无双奇道:“怎么会?”
云乐赶走一旁神情紧张的宫人,坐在聂无双身边,看着聂无双的眼睛:“你说说看,为什么不答应母后给他建府邸?”
她一出口就是这事,聂无双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事实在是事关重大,我大哥还未回来…”
云乐打断她的话:“他不回来难道你不能替他做主吗?”
聂无双见她面上犹自有愤愤不平的神色,心中猜到了也许是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斟酌字句:“当然不能,建府邸应该有皇上的圣旨,到时候再由户部批下,岂是想要建就能建成的?”
云乐嘟着小嘴:“怎么不急,过了年我就及笄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是还是被聂无双听到了,聂无双看着她俊俏的侧脸,还有那一双清澈的,圆溜溜的眼睛,心中涌起一丝深深的愧疚与惋惜:云乐还尚在憧憬爱情,可是却不知道她自己的婚姻已经被卷入了朝堂势力的纷争中。
聂无双深深叹了一口气:“公主先回宫吧。这建府邸的事不该你来操心。”
云乐见她如此,不由急了:“怎么不该我来操心,如果他没有府邸,我怎么嫁给他呢?”
聂无双狠心闭上眼睛,冷冷地道:“我哥哥说了,大仇不报,何以为家。公主恐怕这事还需要多多考虑一下。”
“不!他怎么是这样说的?”云乐脸色煞白:“我母后都同意了啊,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不信!”
聂无双睁开眼睛的时候,美眸中已是波澜不惊:“公主不信的话可以等我大哥来的时候再问,他的确是这样说的。”
“那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云乐眼中含着泪水:“难道他还要我再等吗?”
她眼中的凄苦令聂无双心中一痛,但是她依然硬着声音:“公主千金之躯,垂青本宫的大哥已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公主既然已经快要及笄,还是千万不要耽误了公主选佳婿的时机…”
她还未说完,云乐气得拔出鞭子,狠狠上她床边的案几。“哗啦”一声,案几上一个骨瓷花瓶顿时应声砸得粉碎。
“你以为我等不了吗?你告诉他,我死也要等他回来!不建府邸就不建!难道本公主还没地方住?你现在所说的我通通都不信!我要等他回来亲口跟我说!”云乐气得浑身发抖,说完扭头冲了出去。
外面的宫人听见巨响都赶紧进来查看,见一地狼藉连忙收拾干净,这才退下。杨直走进来查看,一见聂无双的脸色便猜中了八九分:“云乐公主脾气急躁任性,恐怕不好敷衍。”
聂无双叹了一口气,许久声音转为冷冽:“本宫没有敷衍她,这终究是要做出选择,与其给云乐公主虚幻的期望,还不如一刀两段来得痛快。即使她恨本宫,本宫也要如此做。”
杨直摇头:“娘娘错了。情字一字最是害人,云乐公主情窦初开一心喜欢聂将军,恐怕不会轻易放弃。更何况她今日来分明就是被人唆使,这样一来,唆使的人恐怕也知道了娘娘的心意了。”
聂无双秀眉不展,她知道杨直说的是对的,云乐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这“永华殿”问建府邸的事。如果要她拿话哄云乐亦是哄得过,但是这样一来,云乐心中的希冀就会更大,到时候一旦与太后决裂,那对她的伤害会更大。当她看着云乐那双希冀的眼睛,满腹的话顿时说不出口。
“走一步看一步吧。”聂无双心中郁郁,随口说道。
杨直叹息一声,慢慢退下。
云乐公主大闹“永华殿”的事不知怎么的立刻传遍了整个后宫。这事都惊动了太后,太后心疼云乐,责令吴公公带人去“永华殿”问责聂无双。聂无双跪在地上听了吴公公滔滔不绝讲了半个时辰,这才谢罪起身。
“娘娘,咱家一向觉得娘娘聪慧明理,怎么会在这事上犯了糊涂。”吴公公似笑非笑地看着聂无双吃力地由宫人扶着,说道。
聂无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云乐公主已经不是小孩,本宫也不敢拿一些话来蒙蔽公主。真话虽然伤人,但是亦是良药苦口。”
“这么说娘娘是决意不接受太后娘娘的好处了?”吴公公陡然变了脸色。
聂无双咬了咬牙:“臣妾不敢忤逆太后,但是如今臣妾大哥公务在外,终身大事实在不能由本宫决定。且本宫的大哥是征战沙场之人,以后祸福难料,不敢耽误了云乐公主的终身。”
“好!既然碧嫔娘娘已经决定了,咱家只能回去如实启禀太后娘娘了。”吴公公冷笑一声,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永华殿”。
聂无双看着他肥胖的身影飞快消失,这才软软依在夏兰的身上。膝盖上的疼痛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心备受折磨。是她一手教唆自己的大哥与云乐相处,借以稳固自己的后宫之位。如今又为了自己,又要硬生生拆了他们一对。
她在作孽啊!聂无双坐在软榻上,怔怔出神。
夜半,聂无双正在床上沉睡,忽地听见殿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本就睡不安稳,如今一点点动静在深夜中听起来格外响,不由坐起身来,宫人依次点燃殿中的烛火,她看见萧凤溟掀开帷幔悄悄走了进来。
萧凤溟看了她灯下的面色,见她并无委屈为难,面上一松,微微笑道:“朕来看看你。”
他掀开她的裤脚,果然看见她两边膝上跪得乌青,原来太后竟为了这等小事借故来为难她。他叹了一口气:“你何必这样?若太后想要给你大哥建府邸,你把一切推给朕就行了。朕自然有办法解决。”
聂无双看着他拿出一旁的药酒慢慢替她搓揉膝盖,心中滋味复杂,沉默许久才慢慢地开口:“臣妾愚笨,但是太后毕竟是皇上的母后,若是引得太后与皇上不和,那就是臣妾的罪过了。”
她说完看着他的神色,灯下,萧凤溟神色犹如深渊古井,一动不动,即使她提到了“母后”两字,他依然神色不动。
“你想太多了。”萧凤溟淡淡地开口:“太后与朕向来如此,不会更好,也也不容易更坏,倒是你夹杂在中间,恐怕会受了委屈。”
聂无双想起太后的所谋,心中一动,握了他的手问道:“那太后要招我大哥为婿,皇上怎么看?”
萧凤溟纯黑的深眸定定看了她一会,沉默半晌,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大哥和云乐,终归是有缘无份,不要强求。”
聂无双一颗心顿时落在了实处,深沉如他在这个时候也察觉到了危机,高太后已经不甘心退居深宫,一双手已经渐渐伸向了朝堂中的势力。而他,亦是准备应战了!
宫中又渐渐恢复平静,眼看着已经是初冬,聂无双也适应应国的气候,不再觉得那么难受。闲时就在宫中看看书,或去看完玉妃与雅婕妤。又过了几日,眼看着要到了年尾,忽地传来一个消息:高太后下了谕旨,要在适龄的世家子弟间选一位才貌家世俱佳的乘龙快婿,命未婚的世家公子们择日递上生辰八字!
高太后的谕旨一下,所有在应国京城中的皇亲贵胄都纷纷震动。之前素闻云乐公主刁蛮任性,毫无大家闺秀的仪态,但是她再刁蛮,生母是应国权倾一时的高太后,这样一个优点足以抵消她所有的缺点。人人都在猜测高太后如何选云乐的驸马,后来又隐隐听说宫中传来传闻,云乐公主中意的是齐国逃将聂明鹄,而聂明鹄的亲妹妹可是如今皇上盛宠的碧嫔聂无双,任谁有尚公主的心思也都纷纷断绝了,可正当这种时候这一道谕旨不啻一道意外的惊喜。
京城中的世家们议论纷纷。在宫中更是如此,过了两日,皇帝再下恩旨,要为云乐公主举行一场盛大的选婿比武,分文比与武比两项,以期待在众适龄世家子弟中选择一位有才有貌又有家世能匹配的人与云乐及笄后成婚。皇帝这一举动,更是大大鼓舞了世家子弟的热情,宫中亦是很少有这样的盛事,都纷纷议论哪家公子有希望,哪家公子可得云乐垂青。
对这件事唯一表示淡淡的就只有聂无双。聂无双心中黯然,几日都闷在自己的宫中,足不出户。而恰好这几日萧凤溟也经常出宫,整顿直属皇帝麾下的三大军营:骁骑营、步军营和护军营,此三军每营两万精锐,三军六万,他自从亲政一来,就特别重视这三营的扩充,时至今日,这三营已经是一等一的护皇精锐。如今秦国与齐国交战正酣,这军机一事亦是他重视的一块。
正当聂无双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果的时候,忽地一日,她刚用完晚膳殿外有人喧哗,似有人要闯进来。聂无双直起身子,问道:“是谁?”
内殿外的内侍脸色为难:“娘娘,是云乐公主。”
“云乐公主?!”聂无双亦是吃惊:“她来做什么?”
聂无双还未想明白,云乐就走了进来。几日不见,她明显消瘦许多,原本圆圆娇俏的脸有了清丽锋利的轮廓。
“云乐公主。”聂无双上前一步,微微福了福身:“不知这个时候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云乐不说话,只是拿眼狠狠地瞪着她。
聂无双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轻叹一声,挥退宫人,淡淡看着云乐眼:“云乐公主若是来骂本宫的话就骂吧。若是有事就说吧。”
云乐恨恨跺了跺脚:“我恨死你了,但是在这宫里,我又不知道该相信谁。母后是决意要为我挑选驸马了,皇帝哥哥也不帮我。满宫的人如今都躲着我。你再不帮我,我就死给你看!”
聂无双听着她孩子气的话,想笑又觉得心中萧索,淡淡道:“究竟是什么事呢?”
云乐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想了想,咬牙递给她:“这信你替我送给明鹄。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和他在一起了,但是起码你让他赶回来。我想再看他几面。”
她说着,眼中隐隐有了泪意:“你不会连这个要求也不替我做到吧?”
聂无双看着她递过来的信,沉默许久,这才接过。她抬起头,幽深的美眸中掠过复杂的光:“年少时的爱情虽然甘美,但是经年之后,公主回想起来当初付出的一切,还会觉得这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云乐猛地盯着她,分明是还带着稚气的面庞,但是说出的话却笃定得令人吃惊:“我不会像你,所爱非人。”
她说完,转身就走。聂无双捂住心口,怔忪许久,这才自嘲笑了起来。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云乐的爱情?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早已经成了自己这一生最大的败笔。
宫人听着内殿中聂无双的笑声,只觉得笑声凄凉无比,听得人心头发寒,纷纷面面相觑。守在外面的杨直眉头皱了皱,走了进去,却看见聂无双笑着擦拭眼角的泪水。他不知云乐到底说了什么,只好问:“娘娘到底这是怎么了?”
聂无双收起了笑,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听到了一句可笑的话。”
她凑近宫灯,就着火光一点点点燃手中的信纸。微微的火光在她面前跳跃,舔舐这薄薄的信纸,火光耀出她倾城的面容,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杨直问道。
“这是云乐公主写给大哥的信,她要他赶回来。”聂无双木然地开口。
杨直一惊:“那娘娘要把这烧了?”
她看着火光渐渐燃尽了手中的信纸,这才丢掉,红唇边溢出冷笑:“与其让云乐公主怀着虚妄的幻想,还不如让她认清楚现实。”
杨直看着地上的一团灰烬,终是重重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