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州,春寒料峭,庄内的桃花已经盛放了,风中携来微微的桃花香,阳光穿窗而入,靠窗的紫檀软榻上一身白衣如仙的男子低眉敛目研究着棋盘上的棋局,满头银丝在阳光格外的耀眼。
烟落抿唇坐在一旁,秀眉紧紧蹙起,纵然百里行素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她,但这满头白发因何而来,她已经了然于心。
“你已经坐在那里看了我整整一个时辰了啊。”百里行素侧头望了望她,起身下榻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是不是觉得我比楚修聿长得好了?”
烟落无奈别开眼,实在搞不懂一个男人天天纠结于长相,到底有什么意思?
百里行素笑盈盈地伸手,她秀眉一挑:“干什么?”
“茶。”百里行素笑嘻嘻地说道。
她倒了一杯,递过去:“自己没手吗?”
百里行素抿了一口,咧嘴一笑:“你也知道我从来不让自己吃亏的,想要我帮忙,不就得有点付出?”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三天了,你只说水师大营的是假的,可是真的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你是真要帮我找人吗?”烟落瞪着他对面的人哼道。
“你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救人这个事,咱们得从长计议,再说萧淑儿把人藏那么严实,这也不是我的错,反正一时半分萧清越也不会死。”百里行素一脸悠闲之色,笑眯眯地侧头望着她继续道:“正好咱们也趁这时间,好好联络联络感情,不是吗?”
她无奈起身,不想再跟他讨论下去:“如果还是找不到消息,我就自己去找。”
“其实,我有一个计划,你要不要听听?”百里行素双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朝他说道。
她闻声以为他想到了要怎么找到姐姐,又折身回来坐下:“什么计划?”
“嗯,这个计划有一定的危险度,你确定你能接受的了?”百里行素一本正经地望着她。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能找到萧清越救出人来,什么计划她都可以去尝试,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说吧!”
百里行素四下望了望:“你等等啊!”说话间起身将门窗都关了。
看他这般谨慎的神色,她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你快说吧!”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啊!”
“是我要你说的,快点。”
“那个…我是想说,反正现在楚策也不死心,我也不死心,不如我们一块找楚修聿商量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瞅着她的神色。
烟落听得一头雾水:“商量什么?”
“商量…就是那个…”百里行素神秘兮兮地说道。
“那个?哪个?”
“就是那个啊?”百里行素道。
“那个到底是哪个?”她气急追问。
“嗯,就是针对目前的困境,我想出了一条完美无比,绝无伦比的计划,就是…”他瞅着她,唇角缓缓勾起笑容。
“到底是什么?”她紧张地追问道。
“就是由你出任三国的皇后,楚修聿名正言顺的话,他就老大吧,楚策以前跟你有一腿,那就老二吧,我吃亏一点,做小。这样大夏一年,西楚一年,东齐一年,我们谁也不亏,三国还可以和睦相处,你说是不是完美无比的计划,关于…”百里行素笑眯眯望着她说道。
“百里行素,你找死!”她在桌下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百里行素顿时惨叫:“不答应就不答应,干嘛动手动脚的!”
烟落气得咬牙切齿,她满以为他是想到办法帮她找萧清越和救人的计划,结果他就想得这些馊主意。
百里行素揉了揉被踢疼的脚,见她坐在一边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凑上前道:“生气啦?”
烟落别开头,低声道:“没有萧清越,也就没有今天的我,每次我有难,她都会倾尽全力帮助,如今她身陷险境,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想做个好母亲,可是此时此刻,我又丢下刚出生的孩子…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
百里行素面上玩世不恭的神缓缓收敛起来:“人无完人,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把什么事都做好的,起码你每件你所想做的事,你都竭尽全力去做了,至于事情的结果,有时候也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改变的。别老把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到底只是个女人,别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难道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有危险,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也不去阻止吗?”她蓦然一笑,如果是那样,她真的做不到。
百里行素闻言微微叹息,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啊,就是对人对事太过执着了,男人嘛都是喜欢小鸟依人型依靠自己的女人,也只有楚修聿那家伙会这么由着你,这世上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男人真的不多,权势这东西对男人而言就像是上瘾的毒,一旦沾上了就很难再放手,楚修聿生来就是怪胎,不对这东西感兴趣。你现在有他,有孩子,有家庭,就该好好生活,做任何事你了着自己,也该顾着他们。”
很少看到百里行素这般与她说话,她一时间沉默着不再言语。
“烟儿,我喜欢你,所以我帮你救你,不过是希望你过得好。”百里行素认真的望着她,眼底褪尽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一字一句道:“我是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走到今天,我帮你救你不是为了赎罪,亦不是为了成为你心中的负担,只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好,只是我的身份,我的立场注定我无法像楚修聿那样陪你,所以我不跟他争,否则…我决不放手。”
因为早就看到了失落的结局,所以我宁愿不要开始,不求结果未来,不求相爱相守,只求你能过得比我幸福。
风瑟瑟地吹过,带来醉人的桃花香气,蔓延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两人默然相望,谁也没有再说话。
在榻上睡了许久的连美人爬了出来,看到对桌而座的两人愣了愣,以一个无比优美的纵跃动作落在了两人中间的桌面上,冲着烟落吱吱叫了两声,烟落将茶杯递了过去,喂它喝水。
她低垂着眉眼,看着小兽喝水,说道:“师傅,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百里行素闻一笑:“这天下,谁不自私,你又不是圣人。”
“可是我确实欠了你们太多人情,到头来却…所能说的,所能做的不过是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明明说那些都是没用的话,可是除了这些,我真的没有办法。”她低声说道。
百里行素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笑了笑说道:“我想…真心喜欢一个人,会是无怨无悔的付出,即便做再多事,受再多痛,只要看到对方会过得幸福,心里也是喜悦的。”
“师傅…”她抬眸望着他。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恨得那么毁天灭地,却又可以爱得这般无怨无悔。
“真正让你心有顾虑的有我,可能最大的原因,还是楚策吧!十三年不是说放,就能放得彻底,即便经过七年时间也许不再爱了,但你无法抹杀曾经的那份爱。可是七年,你也不再是当初的你,你学会了真正的成长,也该学会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百里行素认真地说道。
烟落没有说话,只是苦涩一笑:“只是…”
“只是觉得对不起他?”百里行素俊眉一挑接着她的话说道。
她抿了抿唇,默然点了点头,七年了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太多东西,她对不起他,可是却更舍不得放弃修聿。
“这些话,你也只能跟我说,不能跟楚策说,怕更加纠缠难解,不能跟楚修聿说,怕他会胡思乱想,一直压在心头也不好,说出来就好了。”百里行素笑着说道。
一直以来,他羡慕过楚修聿,甚至嫉妒过他,不过他亦知道,那个人会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低着头,缓缓说道:“是很怕,怕自己不小心任何一句话都会是伤害,可是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怎么做都会有伤害。怕会因为自己害了楚策一辈子,又怕自己对修聿心意不够坚定,怕见到大哥会经不过劝解…什么都怕。”
百里行素闻言沉默,轻然一笑:“你肯跟我说,是不是代表我们还是朋友?”
烟落抿唇低笑:“你还是我师傅。”
百里行素捂着心口,一脸心碎:“你竟然在我面前深情款款地说自己的丈夫带前夫,将我置于何地,心痛,心痛啊!”
烟落看着他夸张的样子,不由摇头失笑。
一连半个月,东齐在漠北的战报不断传入阳州,大军连战连捷,已经逼近朔州。
百里行素懒懒地靠在榻上品着小酒,一脸的惬意,不时侧头望了望对面在屋里急得团团转的假连池,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你别转了,再转,我头晕。”
烟落瞥了眼一脸悠闲的男人,如今漠北战况日渐紧张,一旦朔州失守,漠北就真的一败涂地了,她如何不急?
百里行素一撩衣袍起身,笑嘻嘻地说道:“走吧,出去转转。”
“去哪?”
百里行素凤眸眯起,笑意盈盈:“听说阳州醉花楼新来了几个姑娘,水灵的很,当然要去瞅瞅喽!”说话间已经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哼着欢快的小调,笑容灿烂得不像话。
她无奈地跟着出了山庄,不好跟着进醉花楼,便一个人在城里转悠,想着修聿派来接应的人也差不多到了,刚想设法找人,便被猝不及防的力量拉入暗巷,警觉之下立即出手,待看清面前的人眉头顿时皱起:“你怎么来了?!”
暮色沉沉,面前的人已经明显瘦削,眼神中隐带着一丝风霜。
“跟我走。”修聿望了望周围,拉着穿过暗巷。
夜风那么凉,有人牵着她的手,那样的温柔而坚定,飞快穿过巷子进了一所无人的废宅,怒冲冲地质问:“谁让你来的?不是答应我好好留在中州?为什么每次答应我的事,你一件都没有做到?你要出了事,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无忧和瑞儿怎么办?”
烟落望着风尘仆仆的男人有些怔愣,一时间无言以对。
“说话!”修聿见她半晌也不吱声,恼怒地吼道。
他真是要被这女人气疯了,每次答应他的事,每次都做不到,偏偏他还每次都信了她的话,说一次信一次。
她静静地望着他,突然一头扎入他的怀中,探手环住他的腰,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而温暖的气息,猝不及防的力道撞得他一个不稳,低头望了望她,“怎么了?”
“想你了。”她低声说道。
男人一身怒意悄然卸去,一句话便将他哄得服服帖帖的。
过了半晌,她抬头望着他,微微皱了皱眉:“瘦了。”
修聿捉住抚上自己面庞的手,想起自己的立场:“别扯开话题?瑞儿才三个月,你就扔着不管了,一声不响跑到东齐来,要干什么?”
“可是姐姐…”她开口解释。
“我会处理。”修聿截然打断她的话,沉声道“萧清越的事你要管,楚策的事你要管,谁出事你都要管,就唯独把我们父子几个丢在脑后,你的命是我们的,你爱惜一点好不好?不要总去冒这样的险,让我们担惊受怕。”
看着面前面色铁青的男人,她知道,这回他是真生气了,立即乖乖举手投降:“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
“你…”修聿气得扬手想要教训她,却比划了半晌也没打下手去。
“我错了,真的错了。”她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地认罪。
修聿无奈的垂下手去,敛目深深吸了口气:“萧清越的事我会处理,明天就送你回中州,你再敢往东齐跑,试试看?”
“救下姐姐我再回去。”她坚持说道。
“你…”修聿顿时咬牙切齿,这就是她认错的态度?敢情他刚才的话都她就左耳进右耳出了。
“济宁和合州战事才刚刚稳定,漠北也需要调派人手过去助战,你不能在东齐久留,让祁连留下帮我就好了,大师傅这几日也会赶来了,我找到姐姐救出人,立即就回中州。”她望着他坚持说道。
“我说,我会处理。”修聿声音冷沉了几分,这个女人存心跟他做对是不是?
“修聿,我不想待在中州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要姐姐脱离险境,我立即就回去。”她静静地着他,目光倔强而坚定。
修聿无奈,深深吸了口气:“那无忧和瑞儿怎么办?”
烟落沉默着不再说话,她自然舍不得孩子,可是百里勋也不会轻易放过萧清越,她与孩子以后还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很多的机会相聚,如果萧清越出了事,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修聿望着她倔强的眸子深深叹息:“救出萧清越,你就回去。”
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嗯。”
“百里行素呢?”修聿面色有些阴沉。
烟落摇头失笑,道:“说是醉花楼新来的姑娘,喝花酒去了。”
“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永远那副德行。”修聿轻哼道,一撩衣袍挑了处较干净的台阶处坐下,拉着她在边上坐下“别再跟着他凑在一块了。”
烟落抿唇低笑,抬头望了望周围:“这里…是什么地方?”
“以前祁月开在东齐的百善庄,后来撤出去了。”修聿淡声回道,心弦一放松,无边无际的疲惫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烟落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肩膀,他也不客气头一歪靠了上去,唇角无声勾起浅浅的笑意,废弃荒芜的院内,一株桃树花儿开得正艳,夜风中送来淡淡的桃花香。
“东齐,西楚,大夏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会赢吗?”她望着前方一池碧水,喃喃出声,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问自己。
赢则生,败则死,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要是输了,我们就一无所有了,怕不怕?”他低声问道。
“不怕。”她轻轻笑了,探手握住他的手,是他带着她走出了命运的魔障,也将带着她一直走下去,一生不弃。
轻风骤起,一池碧水荡起微微的涟漪,几夜未眠的男人就那样靠在她的肩头沉沉睡下,祁连许久不见人出来,远远看着一动不动坐着的两人,便将皮裘送了过来。
“等等!”烟落叫住欲走的祁连。
“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祁连压低声音问道。
烟落望了望靠肩头熟睡的男人,低声问道:“济宁和合州如何了,你们都走了,那边怎么处理的?”
祁连望了望睡意深沉的修聿,沉默了许久,方才道:“交给了楚帝。”
烟落平静的眸底骤起风云,沉默了许久,道:“你先下去吧。”
她伸手拉了拉被风吹开的皮裘,心疼地抚上男人瘦削的面庞,叹息道:“你这个人啊!”那是她欠下的债,却要他来背负,她于心何忍?
若不是因她,他还是他的中州王,过他的自在生活,偏偏这个人就是这般固执,认准的人,认准的事就是不愿轻易放弃。
修聿甚少提衣儿时的事情,她也是从中州王府一些老人口中得知中州先王楚荀的事,西楚原先的皇帝该是传与楚荀的,只是老皇帝驾崩之时,后宫动乱,楚荀生母在后宫猝死,他便忍辱偷生暗中培植势力期望有朝一日能夺回帝位,直到了先帝楚峥继位之时,他发动宫变,只是宫变中他再度失去了挚爱的妻子,修聿也从那时候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父子二人便离开了中州,隐居中州数年。
或许正是因为儿时经历了皇权争斗的血腥残酷,他才更懂得有些东西是财富和权势所换不来的,也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握在手里的。
夜很静,她望着夜空的星辰,想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有的人还在,有的人却已经走了…
母亲说,人死之后都会化作天下的星辰,在天下看着牵挂的人,是不是真的呢?
母亲和父亲会在天上吗?燕皇也会在那里吗?刑天会不会也在那里呢?
那一个个在她生命中涌现的鲜活生命又在岁月浮沉中悄然逝去,他们会去了哪里?
晨光曦微,朝阳初升,暖暖照在两人身上,男人的眼睑微动,掀开眼帘便看到正望着前面水潭怔然出神的女人,轻哼出声:“想什么呢?跟个傻子似的。”
烟落闻言顿时回过神来,“睡醒了?”
修聿揉着酸疼的脖子,疼得直皱眉:“怎么不叫我?”
“我叫了,你睡得跟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她瞥了他一眼哼道。
“哟,你还长能耐了,敢说我了?”修聿挑眉瞅着她,这女人越宠越不成样子了。
“你刚不说我傻子吗?礼尚往来往来而已,不客气。”她笑嘻嘻地说道。
修聿望了望周围,拉着她起身,哪知刚一碰到她手,她便直皱眉:“轻点,轻点。”
他顿时一脸紧张,拉着她的手便小心察看:“什么时候伤着了?昨晚怎么不说?”
她无语地瞅着某个罪魁:“手麻了,脚也麻了。”
修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你揉揉,一会就好了。”说话间,慢慢帮她活动筋骨“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