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阳州。
烟落追着马车到了阳州码头,看到东齐水军将人带上了船,而自己又被萧淑儿下令通缉,势单力孤不敢冒然行动救人,可是诸葛候那边也消息全无。
思量之下,她决定从上阳关传消息给最近的济宁,让楚修聿派人前来帮忙救人。
夜色沉沉,一身黑衣的女子在从中疾行如飞,突地脚步一顿,黑暗中的呼吸比较沉重,应该是个男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迎了上来。
乌云遮住了月亮,丛林中显得更加黑暗,两人只有靠着敏锐的听觉判断对方的位置,黑暗中的男人取出弓驽嗖地一箭便射了过来,烟落闻声闻声一跃而起,一脚蹬在树上借力而起,袖箭连发朝对方射去。
只听一阵衣袂翻动之声,对方显然没被制服,三箭连发,她身形极度敏捷,翻腾躲避,才免遭毒手,扬手一挥间寒星小剑激射而出,直取对方要害。
哪知对手竟然轻易躲过,寒星小剑再度回到手中,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她一握短剑飞身扑了过去,对手动作丝毫不比她慢。
电光火石间,两人拳脚相交,手中短剑在她手碗间灵巧翻飞,招招直逼要害,封喉致命。对方身手丝毫不输于她,出手快如闪电。
两道寒光一闪,手中的利器几乎在同一时间抹向对方的咽喉,彼此都感觉到脖颈处被划开细小的口子,还有鲜血流出的温度。
云破月出,两人无声的对视,目光中充满深深的敌意,却都在看清对方的瞬间,齐齐愣住。
“是你?”
“是你?”
两人齐齐出声,四目相对涌动着复杂的思绪,谁都没有回答,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拿开了制在对方咽候的短剑。
林中传出一阵脚步声,烟落眉心一皱,顿时警觉。
面前的男人出声道:“不用紧张,是我的人。”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御驾亲征上阳关的西楚大帝,楚策。
话音一落,青龙和玄武从林中快步过来,看见站在楚策身边的黑衣女子不由一愣:“烟姑娘。”
烟落抿了抿唇,望了望三人:“你们怎么在这里?”阳州如今还是东齐境内,他们不在上阳关,而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古怪。
“我们…”青龙望了望楚策,没有再说下去。
楚策面上恢复了一向的冷峻,沉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在天阳关被萧淑儿抓了,我一路追过来的。”她坦然回道。
青龙和玄武闻言相互望了望,怎么也难以想信那个在西楚皇宫一直深居简出,沉默少语的淑皇贵妃会是如此厉害,要知道萧清越是什么样的人,狡猾精明如狐,身手比一般男子还要彪悍,能拿下她的人自然是不可小瞧的。
烟落望了望三人,见他们不说出现的目的,也不再追问下去。
“前面寻了个山洞,暂时可以栖身,我们过去吧。”玄武出声说道。
青龙伸手拿过楚策手中的弓驽,问道:“皇上,你的伤势…”
烟落闻声一惊,侧头望向他:“你…受伤了。”在负伤的情况下,还有那般敏捷的身手,方才他们两个任何一个动作慢一点,此时就有人已经死在这里了。
楚策轻轻摇了摇头:“无碍,走吧。”
四人一道进了树林深处的册洞,玄武立即生了火,青龙取出伤药,朝楚策道:“皇上,断箭要快点拔出来。”
楚策点了点头,默然解开了衣衫,赤着的上身伤痕累累,旧伤,心伤,刀伤,箭伤…
不经意的一眼,她顿时呼吸一窒,心口仿佛压下了沉重的巨石,让她难以喘息。这些伤…在七年前是不存在的。
她有着他不知的七年,他也过着她所不知的七年生活,至于其中的艰难,只有亲身经历走过的人,才会理解其中的苦楚。
他们之间不似她与修聿之间那般单纯,太过复杂的过去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她爱过他,也恨过他,为他动心过,亦为他绝望过…那些沉重而疼痛的过去永远是他们记忆中难以触碰的伤。
楚策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头望了望她,薄削的唇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疲惫地闭了闭眼,等着青龙帮忙将箭取出。
“我出去守着。”玄武在火堆加了些柴禾,拿树权将山洞盖严实了,守在外面注意着周围动静。
烟落看着青龙将伤药取出,抿了抿唇出声道:“我来吧。”
青龙望了望楚策,见他没有出声,便伸手将短剑递了过去:“我们带的东西有限,还需要什么吗?”
烟落扫了一眼伤药和准备的东西,点了点头:“可以了。”说话间,取了块干净点的白布,接过青龙递来的水囊将布打湿,拭去伤口处的血迹,将刀刃在火上烤了烤对楚策道:“没有麻药,会有些疼,忍着点。”
楚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烟落深吸了口气一手按在手伤口处,一刀下去将断箭剜了出来,楚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面上已经惨白一片,额头上冷汗涔涔。
她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处,看着血慢慢止住了,取过青龙递来的白布将伤口包好,道:“好了,这几天不要再动武,不然伤口再裂开不好医治。”
说话间顺手拿过边上的布擦着他额头的冷汗,楚策倏地睁开眼,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怔愣着。
“伤口刚处理,晚上可能会开始发烧,我再取些水回来。”烟落别开目光,取过水囊准备起身。
青龙望了望两人,出声道:“还是我去吧。”说着从她手中拿过水囊,起身出了山洞。
楚策取过边上的衣服慢慢穿上而后靠着石壁,闭着眼睛出声道:“无忧还好吗?”
“很好,前些日子给你写了信,看来你还没收到。”烟落道。
楚策闻言苍白的薄唇微微勾起,不由想到父子两个在宫里的一些趣事。她不经意侧头正巧看见他面上那抹笑意,微微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楚策薄唇扬起更深的弧度,说道:“无忧像你小时候,看到他经常在想如果我没做西楚的皇帝,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
烟落沉默了一会,说道:“你是一个好皇帝。”
“可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深深叹息,望着燃烧的火堆缓缓说道:“小时候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到祭天大典的时候,父皇一个人站在最高处,脚下万民俯首,所有人都说他掌握着太多人的命运,可是当我真正站在那里的时候才发现,它…并没有那么美好。”
烟落低头,沉默不语。
他微微闭着眼睛,敛去了眼底翻腾的思绪,缓缓说道:“你想过平静简单的生活,我以为我可以给你,可是皇宫那个地方从来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战场,哪里来的平静?哪里来的简单?”他突然自嘲一笑“我编织了一个最美好的假象,最后撕破这个假象的,却还是我,亲手将你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失去挚爱亲人的痛楚他不是没有体会过,在母妃死在冷宫的时候,他绝望的真的也想死去,是她一直在陪着他,一点一点将他从绝望的深渊拉起。
可是在她失去亲人的时候,他没有陪伴她,帮助她,却是将她推向了地狱,即便不是心中所愿,即便是为她好,可是那种痛…是无法磨灭的。
她坐在边上,呼吸微微颤抖,一语不发。
“所以我认了,我不如他。”他平静地说道“当他连中州,连骄傲都放弃跪在我的脚下,我知道…我终究不是如他,不如他给带给你的一切,他给你的,我穷极一生也给不了。”
那个人,可以全心全意爱她,可是整颗心都装着她。可是他不能,他的心里已经装了太多东西,它们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站在鲜血与白骨堆积的皇位之上,他已经失去了那样的爱的能力和资格…
青龙已经取了水从外面回来,望了望沉默不语的两人,道:“皇上,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今天怕是过不了阳州了。”
楚策闻言望了望她,问道:“萧清越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大师傅那边还没有消息,打算通知济宁派人帮忙救人。”烟落坦然言道。
楚策点了点头,望向青龙问道:“接应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明天晚上。”青龙回道,沉吟片刻又说道:“百里行素在阳州,我怕他已经知道什么动静了,阳州不好通过。”
烟落闻言眉眼微动,忆起在夷都的种种,从烟柳山庄离开也有大半年了的时间了,之前只知道百里行素领兵也西楚交战,却没想到他就在阳州。
这一刹那的异样如何瞒得过楚策的眼睛?他抿了抿唇望向青龙道:“让玄武出去打探下情况,咱们明天再走。”
现在接应的人还没有来,他现在的伤势一旦出去与人交手定会吃亏。
“是。”青龙闻声便又出了山洞,让玄武出去打探情况,自己在洞口守着。
山洞内一时间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楚策小心坐起身,伸手想往火堆里加柴禾,她却先行伸手加了,沉声道:“别乱动,伤口再裂了也没药治了。”
“就这点小伤还死不了人。”楚策淡声道。
烟落低着头沉默许久,望向他道:“楚策,以后做事小心些,起码…为无忧想一想。”
楚策闻言一愣,而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如今三方战事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百里勋已经先行出手了,西楚和大夏…若是合纵连醒加上漠北和漠南,以及西域三十六国的支持,这一战,还有胜算。她低声说道。
“是要我听他的令?没兴趣。想必他也不会服我的令,还是各打各的。”楚策说罢,挪了挪身又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正在这时,玄武已经赶了回来,冲进山洞道:“皇上,阳州城有人马出来搜山了,好像…是百里行素冲咱们来的。”
楚策倏地坐起身,因为动作太大,伤口传来剧痛微微皱了皱眉,一双黑眸深沉难辩,不知其中心思如何:“还有路离开吗?”
“还有路可以到岐州或是明州的地界,不过…时间来不及了。”玄武直言说道。
烟落闻声站起身道:“我帮你们把人引开,你们再想办法走吧。”百里行素冲他们来的,想来他们潜入东齐的事非同小可了。
“不必。”楚策站起身,一脸冷沉“你知道阳州有多少人在抓你吗?你知道华淳太后又有多少人在找你吗?”
“你亲自来东齐所行目的想来不小,此时不走,难道真想功亏一篑?”烟落平静地望着他,抿了抿唇道“若是到了上阳关,帮我送个信到济宁。”
楚策目光微动,聪明如她,果然猜到了他是为何而来。这么些年,他就是这样想什么做什么从来不会跟她说,也就是这样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鸿沟,一生再难跨越。
玄武望了望僵持着的两人,沉声说道:“皇上,没时间耽误了,他们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烟落深深吸了口气,举步朝着山洞外走去,却蓦然停下脚步说道:“楚策,七年了,我们都长大了,但愿…你能放下心结,走自己的路。”七年来,她也曾执迷过去,几经生死跌宕,终有人替他解开了心头的死结,才得以开始新的生活。
楚策,你是要问鼎天下的帝王,不要再因为我而羁绊了脚步,如果可以,我会为你开辟这边路,只是我再也无法陪你走这条路。
楚策闻声望过去,只看到她的背影没入到夜色里,眨眼之间便了无踪迹。
“皇上,走吧!”青龙上前出声道。
楚策紧紧抿着唇望了望手中的包袱,这是东齐境内所有的军事布署图,以及各方军备物资的出处,他让罗衍扮成他在上阳关指挥战事,自己却早已经潜入到夷都,从夷都帝宫将东齐所有的军事布署一一抄阅下来,到现在夷都那边并没有发现,不过似乎百里行素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否则自己也不会被他所伤。
天下和她,到底哪一样更重要呢?
这是许多年来他反复问自己的问题,西楚离不开他,他也放不下西楚,可是他一样放不下她啊,为什么总是一次次为了大局而害了她…
他望着山洞外浓浓的夜色,深深吸了口气:“走!”
烟落出了山洞,看着树林周围的火把,仗着轻功了得引得一伙人在林中转圈,为楚策一行人脱身赢得时间。
思量着他们该走了,正准备脱身离去,夜色中利器破空而至,她翻身避开,然而接踵而至的越来越多,仔细一看,那些不过是普通的树支,此时却有着利箭一般的杀伤力。
此时在阳州的人有这般的功力的就只有两个人,如果是华淳太后早就露面置她于死地,除了她,便是…百里行素。
她抬头望去,树梢之上一身白衣如仙的男子飘然而立,夜风中飞扬的白发刺痛了她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了。
百里行素自树顶飘然而下,一身衣袂翻飞仿若踏月而来的仙神,绝世超然。虽然知道她在东齐境内,但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她的消息,本来是为了拦截楚策一行人的,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了。
百里行素落地,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走吧!”说罢便转身走开,背后传来她颤抖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百里行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还不走,一会若是华淳太后的人来了,你想走也走不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固执地追问道,其实那个答案不是早就已经在心里了吗?
“哎,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百里行素回头瞅了她一眼,玩世不恭神色之下,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深沉。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因为帮我解毒才变成那样的吗?是不是?”她追上前几步,沉声问道。
百里行素没有说话,举步便走,她追近一把拉住他的手:“到底是不是?”
百里行素转头看着她泪光闪动的眼睛不由一震,片刻之后便恢复了以往的痞子神色:“哎哎哎,男女授受不轻,你高台贵手成不?”
“到底是不是?”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追问着。
“你问什么?”百里行素一如往昔的笑意盈盈。
“这个。”她抓着他一缕白发问道,情急之下力道有些重。
百里行素顿时鬼哭狼嚎,拉开她的手:“你轻点行不行,别破坏我发型。”优雅地理了理头发,笑眯眯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东西别人想要还想不来,我觉得跟我这一身衣服挺配的,现在一出门那回头率都翻几倍呢?”
夜风瑟瑟,自两人之间穿梭而过,她直直地望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如仙男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
百里行素瞅着她俊眉微挑,走开两步指着她便道:“别在我面前哭,回头楚修聿那家伙又得说我欺负你了,找我麻烦。”
“如果他不说出来,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说?”她定定地望着他,身形微微颤抖。
在自己病重之前她就感觉到了不对,所以问了他,他却隐瞒得滴水不漏,从他醒来眼前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他也消失不见。
“说什么?楚修聿送了我十座城池把你赎回去了,有什么好说的,没想到你还这么值钱,早知道我该多敲他一笔。”百里行素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要得太少了。
“当时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倔强地追问着。
百里行素笑盈盈地瞅着她,道:“跟你说了,你要怎么选择?不接受我的帮助,带着孩子一起死,再让楚修聿来个殉情,于是一家三口在九泉之下团聚?”
“我…”她无言以对。
“现在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还哭丧着脸干什么?”百里行素瞥了她一眼,举步便道“尽跟你说了,我得忙正事,一会姓楚的那一伙该跑没影了,那一箭没射死他太便宜他了。”
“师傅…”她追上前来。
百里行素走着回头望着她,皱起眉头:“我抓人,你跟我做什么?你替他引开人还不算,现在怎么着,还想跟我动手不成?”
烟落无言以对,百里行素与楚策明争斗争这么多年,一交起手来定然会打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我说你不好好在中州相夫教子,跑这来添什么乱。”百里行素一边走一边数落道,回头瞅她一眼哼道“你不是背着楚修聿那家伙爬墙来这里跟你旧情人幽会吧,人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你也挑个好一块的草吃啊,比如我啊。”
烟落没有说话,只是紧跟在他后面。
“楚策有什么好,天天绷着个脸,活像人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那么大一块冰疙瘩也不怕冻死人,看楚修聿知道了不跟你急?”百里行素一边走一边数落着楚策,真搞不懂以前她怎么会跟这样的人过日子。
“师傅。”她站在后面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