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放不下当年的事,可是一切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撑着扶手站起身,一瞬不瞬地望着罗衍:“大哥,你怎么了,你忘了我是我怎么死的吗,你忘了爹娘是怎么死的吗?你…”
“小烟…”罗衍神色沉痛,望着阔别六年妹妹,心头百味杂陈。
“你知道我这六年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每天都梦到家里遍地伏尸的样子,每天都梦到自己身在火海,每天都听到好多好多声音在我脑子里叫我报仇…”她神色有些疯狂,压抑在心头六年的一切奔腾而来,让她几欲崩溃。
“不要说了,小烟…”
“每天醒过来,我都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成了萧家的女儿,我忍着,忍着病痛,忍着他们的迫害辱骂…”她发疯一样地望着眼前的人,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小烟…”罗衍大力扶住她的肩,想要让她冷静下来。
她神情激动而疯狂,血淋淋的手紧紧抓着罗衍的手“我在想一定是你们死不瞑目,让我活了下来,让我为洛家报仇,可是我学了武功,学了医术,学了我所有能学的,我还是斗不过他们,我无权无势,我只有一个人,我学着阴谋算计,学着借刀杀人,学着我曾经憎恨的一切。”
罗衍眸中泪光闪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泪落如雨,,声音嘶哑,仿若陷入梦魇般的呓语:“我以为我已经获得重生,可以放下过去重新生活,可是他们不放过我,锦瑟总会如幽灵一样的出现,大昱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出现,只有他们死了,我才会解脱…”
罗衍望着那单薄的背影,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是几经沧海波折,兄妹再重逢,再看到眼前这个已经历经生死的妹妹,他哭了。
萧清越默然站在一旁,怔怔地望着烟落满是沧桑的眼眸,心中难掩的难涩和心疼,这六年来,她的心里压了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恨,她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
都是换魂重生,她来了另一个世界,而她重生却要背负那么重的仇恨,从一无所有,到争权夺利,让自己强大,这其中艰难,没有亲身经历的她,又如何知道其中艰难。
罗衍深深吸了口气,步上前去:“听大哥一句,下令开城,放大军过城,楚策带伤亲征,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抬起空洞地眼眸望着罗衍,冷然一笑:“伤害洛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洛家六年含冤,她冷宫惨死,与骨肉分离难聚,这一切的一切,她怎敢忘。
“小烟,他若是真想害你,想害洛家,今时今日,你我就不会站在这里。”罗衍沉声道。
夜风从背后的窗户吹了进来,她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冰凉了下去,万千思绪在她脑海中翻涌着,一张已经几乎遗忘了的容颜在她脑海中缓缓浮现,愈来愈清晰…
罗衍的话,连萧清越也不由大感意外,当年洛家的血案,天下皆知是西楚皇帝所为,当日更是另纳新妃,将洛烟打入冷宫,随后便起了大火,所有一切的迹象都指向那个铁血帝王,楚策。
可是如今,西楚的大将军王罗衍,曾经的洛家长子,洛祈衍一直活着,就在楚帝身边,位极人臣,这也解开了一直在她心头多年的疑问。
她一直不明白,楚帝此人心性多疑,对朝中大臣多有防范,且安排眼线,然而却毫无顾忌地将西楚所有的兵权都交由这个人手中,这样的信任,不仅是将西楚托付于他,更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于他人之手,原来让他如此信任的原因是这样。
萧清越移目望向坐在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只是觉得现在的她好累,好累,累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甚至死去…
“不会是那样。”她喃喃开口,似是在对罗衍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罗衍缓缓闭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大昱的事情你一无所知,当我们发现锦瑟是内奸之时,她就在你身边,随时都会取了你的性命,你心急之下回了沧都,才逼得他无路可退。”
烟落不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浑身被抽空了力气。
罗衍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成了大昱威胁他的筹码,锦瑟在你身上下了四年的毒,为了拿到解药,他一边与他们周旋,纳萧淑儿为妃,重用萧赫放他们放松警惕,一边还要设法让爹娘和我脱身,还要顾着你这边。”
“爹和娘呢?是不是他杀的?”她颤声问道。
“是大昱逼死了他们…”
“我问你是不是他杀的?”她定定地望着罗衍问道。
罗衍无奈闭目,掩去眼底的叹息,答案不言而喻。
她的泪夺眶而出,前所未所有疲倦和无力铺天盖地的将她包围…
“如果当初,他没有来救我留在宫中,也许你就不会…”罗衍声音颤抖地说道“他曾从母亲口中中得知镇魂珠的秘密,更探得它在九冥山,于是挥兵东征,他只身潜入,被人发现行踪,当我和师傅赶去,他真的…真的就只剩下一口气了,若不是师傅耗费几十年功力相助,也许当时就死在那里了。”
萧清越闻言也不由有些酸涩,当年自己也是得到消息,才会参入那场战争,可是大战中混乱,那是她所经历过最惨烈的战场,神策军死伤无数,攻下九冥山,楚帝下令将所有巫衣族人屠杀不仅掩盖了镇魂珠的秘密,也掩盖了他自己的目的。
没有亲身经历过东征的人是难以想像那场战争的可怕,九冥山血流成河,周边诸城民怨四起,当时带兵回沧都之时,西楚大帝就一路被自己的子民指着怒骂,被数万的百姓诅咒不得好死,这么沉重的杀孽,到底是为了什么?
算算时间,也就是那个时候,府中的小烟开始发生了变化,镇魂珠可以召唤异世的魂魄这个传说,是真的。
“说到底,他还是杀了他们。”她笑,薄凉而讽刺。
“有些事,有些时候,没有是非对错,只是无从选择。”罗衍望着她缓缓说道“大昱虎视眈眈,周围番国趁乱而起,如果他不撑起西楚,如今这早已是大昱的天下,直到幽灵皇妃的事件,他才开始怀疑你,故意让红绡将马匹藏在洛家旧宅,那晚锦瑟在那里,他也在,才肯定是你真的回来了。”
“然后呢?”她望着这个曾经最疼爱自己的大哥,笑得极尽嘲弄:“然后明明知道一切,却当作不知,看着我和姐姐入刑部,看着萧赫迫害我们,看着百里行素出现一步一步实现他的计划,看着北燕分崩分析,我就成了你们博弈的棋子吗?”
“北燕亡国,是必然结果。”罗衍沉声说道,北燕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强国,几经内乱,燕皇已老,众皇子目光短浅,根本撑不起北燕,即便西楚不出手,北燕也会全部落入大昱手中。
她笑着落泪,语气冰冷“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因为百里行素救命授业之恩,你可以甘心被他利用,因为修聿对你的帮助,你可以以命相护,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你身后,帮你除去身边的危险,帮你统一漠北,两次燕京之乱的拼死相护,他这么多年的付出,这么多年的为你谋算,可是到头来,你要他死,你亲手将他将西楚逼上绝路?”罗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质问道。
她笑得凄凉,嘶声道:“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为什么要在我铸成大错才说出来?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是谁却冷眼相看,为什么我六年辗转浮沉,与天争命,却成了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小烟…”罗衍唤她。
“哈哈哈哈…”她笑,无望而悲凉。
萧清越悄然走近前来,命运何其残忍,让这样一个女子一伤再伤,这样的真相,比起当初打入冷宫之时,还要残酷吧!
自己坚持我年的信念,自己恨了这么多年人,不过一场笑话,这种绝望…该有多痛?
罗衍望着她,叹息言道:“他若死在上阳关,你也活不成,镇魂珠让他为你以命养命,他的命就是你的命。”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踉跄着冲到书案边,颤抖的手却连笔都拿不稳,她不能让那个人死,起码不要欠着这么多,一生悔恨。
萧清越快步走上前,将笔醮了墨递给她,她慌乱地写下手令,而后重重地倒在椅子中,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萧清越立即拿着手令出营让人快马送去朔州,罗衍静静地望着面色苍白的女子,试探着叫她的名字:“小烟。”
她恍若未闻,疲惫地再也不想醒来,她曾经为之疯狂,执着多年的一切,在这个夜里化作飞灰,心里仿佛被强行放了很多很多东西,不断地翻涌着,她无力去想,甚至没有勇气睁开眼来面对这现实的一切。
“小烟。”罗衍走近一步唤着她的名字,徒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涌上他的心底,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妹妹,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会跟在他身后,亲昵地唤她哥哥的丫头。
她长大了,她勇敢了,可是现在眼前的她,让他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揪着心。
“我知道我们这六年将你置之不顾,让你受了苦,可是我们想要击败百里行素就必须步步小心,更不能让人抓住他的软肋,旧事重演。”
相见却不能相认,多少次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难以伸出手去,这种无奈,这种恨又有谁会了解。
“我想知道…镇魂珠的事。”她平静地望向罗衍,她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罗衍闻言深深吸了口气,平静说道:“以命养命,你多活一天,他便少活一天,你多活一年,他就短命一年,他生,你生,他死,你死。”
这样是不是也是一种同生共死呢?
他就像是维系她生命的原料,然而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枯竭殆尽。
她抿唇不语,撑着桌子站起身,沉默地走到一旁拿披风,取佩剑,沉声道:“我会把他带回来。”
罗衍闻言,望着她的背影,道:“你…还恨他?”
“我不恨,只是…已经不爱了。”
她不否认曾爱过他,只是经过六年的跌宕沉浮,再也回不了过去了,她已为人妻,那个人一腔深情,她怎可相负?
罗衍举步走近,无奈缓缓言道:“小烟,以前无论做什么,你都会包容,都会理解,他有他肩负的责任,他不仅是你的丈夫,更是西楚的皇帝,十三年的情份你都不顾了吗?”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望着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说道:“这六年来,每每回想起过去,就像是有人拿着刀子一点一点挖着我的心。”她重重地指在心口处,泪盈然而落“这里,这里会痛,痛到最后只剩空荡荡一片。”
“小烟…”
“哥哥,我只是女人,我没有那么伟大。”她疲惫地叹息,说道“这六年改变了太多东西,再也回不到只有我和他的时候了,我只想过平静一点的生活,不用处处提防,不用苦心谋算,皇权阴谋,我累了。”
“可是他…”罗衍沉痛地望着女子单薄的背影,那个人从来没下过你啊。
“哥,我欠他的,洛家欠他的,便是为他去死,我也会还。”可是这六年,她的生命沁满了一个楚修聿的男人,如何…还回得了过去?
她快步出门,高声喝道:“备马!”
罗衍疾步追出驿馆,只看女子策马而去的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那样的坚定而决绝。
岁月是那样的无情,六年便斩断了所有一切,曾经十三年相依相伴的两个人,在这跌宕乱中沉浮,回首再望,已然隔了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