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啊。”安婶叹息着落座,朝楚策说道:“记得那时候小言差人来信说是有了身孕,还让我帮着给孩子做了虎头鞋和衣服,算算年头,你们的孩子也该有五六岁了。”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
无心的话语,揭开了沉寂多年的心伤,无声中撕扯得鲜血淋漓。
罗衍出声道:“安婶,汤好了吗?我帮你去端?”
安婶一拍额头连忙起身往厨房去:“不用了,你们吃着,我去看看。”
楚策端起盛满酒的杯子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呛喉入腹,如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苦涩难言。
烟落漠然望着对面的人,举杯抿了一口,低垂的长睫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安婶端着汤进屋,盛起一碗递给她,:“燕公子头一回来凤阳吧!”
她含笑点了点头,:“是头一回来。”
前尘旧事,该放的,该忘的,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是小言也好,洛烟也罢,早已经在四年前的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凤阳过年很热闹,过了年夜饭,外面到处都是花灯彩龙要闹一晚上呢,一会让天赐带着你们出去转转,凤阳可是跟漠北不同的。”安婶笑着说道。
烟落淡笑摇了摇头:“不了,赶了几天的路有些累了,明天还有正事要办。”
“办什么正事?”安叔笑语出声“就算当皇帝的,过年也封印呢,这时候都忙着过年,什么事也放放再说吧!”
“就是,正好阿四也好几年没来凤阳了,你们一起出去看看。”安婶也附和着说道。
一顿意想不到的年夜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楚策和罗衍时不时与安叔安婶谈论着凤阳的近况,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巧妙的避过了所有关于小言的话题。
晚饭过后,她和楚策及罗衍三人又傻傻地围着炉火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场合特殊,她便也没有提及关于漠北和西楚之间的国事,安天赐兴冲冲地回来拉着大伙一道出去赏灯。
凤阳的大街上华灯如昼,湖上有彩船划过,街上舞狮耍龙的人,很是热闹,每张脸上都洋着幸福的笑意,明亮而温暖。
一行人被人群挤得散开,她与楚策走在了一路,一个白衣纤尘,一个墨衣轩昂,烟落不想尴尬,打破沉默问道:“楚帝什么时候放人?”
楚策微一怔:“今日不谈国事,过完年再说。”
“漠北不会成为你的大患,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跟西楚交战,我想对付的只有东齐而已。”她坦然言道。
“哦?”楚策冷眉微一扬“既然有龙骑禁军在手,为何不取燕之谦而代之?”
烟落抿唇不语,当年毕竟是燕之谦助自己脱困,那皇位是他应得的,她不能再做那不义之事。
“你重情重义,人家未必会领你的情!”楚策冷声分析道,沉吟片刻道:“你可知道燕之谦派了多少人在回去的路上等着取你性命!”
她面色顿时一沉,冷冷地望向身侧的人,既然他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还叫她来凤阳,还是…他根本就是想借燕之谦的手来杀她?让漠北与北燕交战,以坐收渔利?
“成大事者,若为情义所绊,十条命都不够死的。”楚策语气一如往昔的冷锐逼人。
“所以呢?楚帝可以毫不犹豫做出杀妻弑子的大义灭亲之举?”她淡淡地望着他,语气清淡,字字铿锵。
她蓦然忆起,那个站在皇极大殿眉目英朗的少年。
他说,烟儿,我要你看到我成为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看到我马踏山河,看到我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承平盛世,我要你看到这个天下,就会想起我。
世事百变,一世浮华尽去,他依旧是皇极大殿上骄傲的帝王,她却再也不会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他的皇位染上了她和洛家的鲜血,看到这个天下,她只会想到他的残忍和绝情。
他薄唇抿成坚毅的弧度,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是想开口说想什么,最终只是颓然转过身朝着湖边走去,声音清清淡淡:“这世上很多事,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罗衍雇了船在湖边靠到岸边,朝他们招了招手,楚策缓步上了船,直直进了船舱里去,她默然站在岸边,罗衍便已经从船上下来:“还发什么愣?上船吧!”
“不了,我找任叔他们去。”她淡声拒绝,不想再与那个人相处。
“天赐带他们去庙会了,上船吧!”罗衍笑声说道,见她依旧不动,疑声问道:“公主很怕皇上吗?从一见到皇上,就一直找借口走开,而且…神色还不是一般的紧张。”
她纤眉微皱,冷然一笑:“我有一千人的命捏在他手里,我能不紧张吗?”说话间举步上了船。
罗衍摇头失笑,跟着上了船。船舱内陈设简单雅致,独有的沉香之气淡淡萦绕,岸边的喧哗之声渐去渐远,水声潺潺回荡在耳际,船舱内一室沉寂。
旁边的炉上水已经煮开,罗衍取出桌案上的茶叶茶盏,一看便是新手,烟落望着杯盏中那过多的茶叶微微皱了皱眉,淡声道:“我来吧!”
罗衍笑着点了点头,尴尬地笑了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品茶煮茶,见笑了。”
烟落默然将三只杯盏放好茶叶,起身拎过边上的水壶倒水,淡声言道:“楚帝要本主来凤阳,本主也来了,还有何条件才肯放人?”
楚策探手端过案几上的茶盏,淡声道:“漠北那块贫瘠之地,朕还没兴趣动手。”
烟落闻言抿了抿唇,暗自思量着他的言下之意,如今紧挨西楚的,北燕,漠北,西域三十六国,如果他不是要对漠北下手,西域三十六国形势复杂,以他的谋算定不会去打西域,那么就是那里了,锐眸一扬:“你要打北燕。”
“燕之谦已经臣服于西楚,朕怎么打?”楚策垂眸打量着杯中浮沉不定的茶叶,目光深沉,心思难辩。
“既然北燕已经臣服,你还不放过?”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反咬一口,只有西楚的大旗插上燕京城,那才是真正的臣服。”他声音清淡,却字字冷利。
“楚帝的野心还真是不小。”她冷然一笑。
楚策将手中的茶盏搁下,眸中如万年不化的冰渊:“朕不下手,一样还是有人会下手,燕之谦表面臣服西楚,暗中却在与东齐建交,他既不义,朕又何必给他喘息之机?”
“所以呢?”她冷然而笑,目光清锐:“西楚与漠北建交,燕之谦定然坐不住,对付不了你,必然会出手对付本主,有了破坏西楚与漠北交好为借口,你便可挥兵踏平北燕。”
楚策眼神深沉,缓缓说道:“朕不出手,东齐也不会放过,成大事者,总是要有所牺牲的。”
为了成就大业,为了活着走下去,他已经舍去了太多东西,亲人,软弱,甚至…自己的良心。
烟落低眉抿了口茶,语气冰冷而尖锐:“要不了多久,漠北也只会成为第二个北燕,既是如此我何必自寻死路?”
楚策薄唇紧抿,良久之后,淡淡说道:“别说朕瞧不上漠北,即便想动手,大夏恐怕也不会答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嘲弄道“皇叔对公主可是紧张得很,只要大夏在一日,朕便不会取漠北。”
烟落眉眼微沉,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再明了不过,终有一天,他们会有成为敌手。
“我警告你,你若敢伤害我身边的人,即便没有胜算,我也不会放过你。”她望着他,一字一句,冰冷铿锵。
她舍弃曾经的软弱和善良,在这乱世之中争斗杀伐,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坚强,可以守护自己所在意的一切,任何人胆敢侵犯,她必让其付出代价。
即便是你,楚策。
楚策敛目不语,声音淡而冷锐:“你这是在威胁朕吗?”沉吟片刻后道“朕从来不受威胁,何况除了北燕对漠北是百利而一害的。燕之谦已经与东齐暗交,东齐的手段你不是没有领教过。”
她端着茶盏的手一颤,茶水溅了一手,燕之谦一旦和东齐联手对付漠北,以修聿的性子定然出手相助,燕京之乱的一切又将上演。
不,她不能成为别人对付他的软肋,她要成为他的臂膀,能与他并肩作战,携手共进。
她放下手中杯盏,冷眸一抬,决然道:“好,本主就做这借口,不过…赤渡城,锦州,坤城,还有这凤阳城,划归漠北,有付出定然要有回报,本主不想被人白白利用。”
楚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一双黑眸似深沉:“这四城划归漠北,便与大夏接壤,朕是不是可以认为漠北也将归于大夏了,有了飞云骑和龙骑禁军联手,即便是西楚一时之间也难以抗衡,好谋算。”
“本主也不想将来任人宰割。”她冷然而笑。
“好,朕可以相助,但还是靠漠北自己来打。”楚策冷冷言道。
烟落秀眉微一扬,有几分意外。
楚策见她面色有异,冷然一笑:“朕要跟他交手,会光明正大的战,不屑东齐的手段。但愿那一天到来,他不会让朕失望。”
她抿唇不语,忆起数年之前,中州王名动天下之时,他们在哪里都可以听到关于他的事,眉目英朗的少年铮铮言道,总有一天,他会超越他,会代替他成为新的神话。
如今,这一天越来越近了,却是这样的方式在她眼前发生。
“公子,船靠岸了。”船夫在外出声道。
烟落端起手中已经凉透的茶盏,一杯饮尽,起身道:“我明日起程回朔州。”说罢便先行离去。
罗衍沉吟半晌出声:“她不会反悔吗?”
“她没得选择,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再让北燕和东齐来一回联手将自己逼上死路。”楚策淡淡出声,眉眼间清冷一片“这个世界,一向都是这么残酷。”
“可是燕之谦一旦以此事做文章,北燕圣皇欣公主勾结外敌,谋害北燕的罪名…是会受尽世人唾弃的。”罗衍沉声说道,更有可能会让她陷入绝境。
“派人暗中护送,让她活着回朔州。”楚策起身出了船舱,一身墨衣仿是要融入这无边的黑夜,身后的夜空烟花齐放,火树银花,绚丽夺目。
他赫然回头望向不远处的观星楼,有遥远的记忆从心头奔涌而来,眉目英朗的少年牵着清丽动人的少女一步一步走上那座高楼,看尽万家灯火,烟花漫天…
寂寂深宫,世态炎凉,所有人都将他遗弃,却有那样一双温柔的手伸向他。
她说,楚策,你还有我。
船头之上,墨衣飞扬的男子闭目深深叹息,如今的他…还有什么?
光阴似箭,前尘如烟,有些人和事,终将成为过去,有些情愫,也终将被鲜血和白骨埋葬在不为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