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策面色无波:“朕前来追捕九冥山余孽,阁下别多管闲事。”
百里行素没有多做纠缠,便叫上连池返回百里流烟宫。
这一番意外的相逢,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波澜,那些曾经念念不忘的回忆,那些失去亲人和孩子的悲痛绝望,在她心底激烈碰撞,仿佛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撕碎一般。
百里行素带着她一路奔驰,感觉到怀中之人在颤抖,低声安抚道:“很快就回去了。”俊挺的眉不由微微蹙起,眼底若有所思。
回到庄内,百里行素去了药庐取药,她独自一人奔出房,冲到了后山断岸,对着浩浩长空跪下:爹,娘,大哥,如果你们在天有灵,如果你们看得到我。请你们…赐予我真正重生的力量,让我不再彷徨恐惧,让我可以坚强勇敢地面对未来的路。
深秋的夜风,冰冷而萧瑟,充满了悲伤的气息。
烟落抬头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心中翻涌的思绪仿佛是要绞碎她的心。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不仅连累他们丧命,就连最后一面也未能相见。
她是个不好的母亲,让她孩子还来不及出生,便消亡于世间。
她所有挚爱的亲人都因他而死,她却…还在对那个人念念不忘,真正该死的,是她。
百里行素找到后山,远远看到山崖边上纤弱的女子抱膝蜷成一团,整个人都在颤抖,似在极力隐忍着莫大的痛楚。
他轻步走上前,一把拉过她靠在自己肩头,拉开她肩头的衣服,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之上,自始至终也没有出言安慰,亦没有开口发问。
突然肩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她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似是在发泄着什么,又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隐约间有滚烫的泪滴落在他的脖颈处。
她在哭。
仿佛是压抑了无数岁月的悲痛,汹涌而至,击碎了她所有的坚强和隐忍。
百里行素任由她咬着直到血肉模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抬手轻抚着她的后背,漫不经心道:“好了,师傅知道你被那姓楚的欺负了,下次见着他,我在他身上帮你刺个洞回来。”
可是聪明如他,又怎会看不出她所悲痛的,不是为这所受之伤。
过了许久,她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喃喃问道:“人死以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如果是,那她的亲人们又是哪一颗?
百里行素笑如清风:“这世上有鬼吗?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在乎于心而已。”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她由衷叹道。
百里行素扬眉一笑:“喜欢的话,就这样守着过一辈子也不错。”
她蓦然失笑,她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她曾经向往于这种隐于山林的简单生活,而如今终于身处于这远离朝堂恩怨的景致,心中却是因仇恨而衍生的满腹心机,对每一个人,甚至…自己。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三年。
西楚汴城,青石铺就的路面,厚重林立的墙楼,无不散发着这个王朝独有的古朴与大气。
因着西楚第一女将萧清越战功赫赫,如今女子也可参军,想到那个她未曾见过的三姐,烟落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期待,有机会该去见识一下四国第一女将的风采。
窝在她袖内午睡的小兽突地窜上肩头,盯着街边的烤肉铺唧唧直叫,她无奈失笑,探手摸了摸它的头,到铺外的空桌坐下:“老板,一只烤山鸡。”
临走之际,百里行素请了地煞楼追杀她三个月,若她能活着回去,便是出师了,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干得出来,对人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只是这已经走了三天了,也没与人交上手,又不敢放松警惕。
“啊--”
烟落扭头便见摔到边上的白衣小童,躬身将其扶起,温然一笑:“小心点。”
那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圆圆的脸像糯米团子一般,眼睛明亮如星辰,约有三四岁的样子,看着看着,心头不由一阵酸涩,那个孩子若是还在,也该这么高了吧。
孩子不经意看到桌上正吃肉的小兽,满脸惊喜地跑过去:“它是老鼠吗?”
小兽抬头瞥了他一眼,想它堂堂灵兽,竟被人说成是鼠类。
“它是雪貂。”烟落微笑说道。
小孩子一脸欣喜地伸手想去摸,小兽不喜生人便要扬起爪子捍卫自己的清白,烟落眉眼一沉:“美人!”
小兽悻悻地收回爪子,任由那胖乎乎的小手将自己蹂躏,半晌之后,小孩子依依不舍地放下小兽:“我要去买东西了,姑姑再见。”说罢拿着银子到旁边的包子铺欣喜地买了几个糖包离去。
待到美人吃饱了,见天色已晚,她便寻了客栈准备投宿,一进客栈大堂便见店内很是热闹不已。
“姑娘,你放手,这么多人看着…”
“看就看,你救了我,又亲了我,我以身相许,他们爱怎么看怎么看!”
“你…”前堂之内一身丹青锦袍的男子,剑眉星目,风仪润雅,不耐烦地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紫衣少女。
“你什么?没话说了?那就娶我。”紫衣少女笑意张扬。
男子沉默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狡黠,一脸沉重对紫衣少女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已经娶妻了,而且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
“你娶了谁?我不信?”少女一脸倔强。
男子笑了笑一转身,满堂酒客齐齐扭头顺着他望去,正进门的烟落顿时秀眉拧起,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很是不悦。
笑意温柔的男子举步走近,长臂一伸搂住她的肩膀:“夫人,你怎么才来,为夫等你好久了。”
满堂酒客望着三人,无不艳羡那男子好运,那夫人虽是黑纱遮面,那一身的风华气度却是举世无双,再看那穷追不舍的少女,娇艳中带着几分英武之气,亦是难得的佳人。
紫衣少女几步逼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是他夫人?”
烟落不悦地拧眉,“我不…”
“娘--”
烟落闻声低头一看抱着自己大腿的小孩,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个孩子,平白冒出一个相公一个儿子,这样的福分她可懒得消受。
“爹爹,娘亲。”孩子仰着小脸,甜甜地唤道。
男子躬身将孩子抱起,对紫衣少女道:“我真的娶妻了,连儿子都三岁了。”
少女忿然望着这平白冒出的“母子”,又不甘心放弃,一咬牙道:“好,我忍了,她做大,我做小。”
话音一落,顿时满堂惊呼。虽说西楚民风开放,但这般公然女追男的率性女子还真是头一回见。
“在下此生只娶一妻,终生不负。”男子一手抱着小儿,一手搂着“妻子。”俨然一个慈父良夫的深情形象。
躲在袖中的连美人眼见情敌一再调戏心上,一怒而起窜了出来,狠狠一爪子挠向那只手,捍卫自己的领地。
男子抱着孩子后退数步望向袭击自己的凶手,只见一只巴掌大小的小兽趴在烟落肩头,皮毛雪白光亮,小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手上一阵冷寒,低眉一瞧被抓处一股黑气迅速蔓延开来。
“爹爹!”孩子惊呼出声,转头望向烟落的方向救助。
烟落抿唇沉默了片刻,上前出手封住对方的穴道,将人扶到楼上房间,貂儿的毒性霸道,若她不及时出手,只怕这人的一条手臂都会废了。
“方才之事,多有得罪。”男子笑意温和地望着为自己疗伤的女子。
烟落一把那人衣袖撩起,拿刀在手腕处割开一道口子,暗运内力帮着将毒从手臂一点点逼出来,淡声道:“体内还有些余毒未尽,今晚可能会发烧,明日就好了。”
“无碍。”男子淡笑,只是看她的目光多一丝惊讶和审视“我叫楚修聿,这是小儿…”“我叫无忧,无忧无虑的无忧。”白衣小童一步上前,圆圆的小脸扬起灿烂的笑容“姑姑你叫什么?”
“烟落。”她将银针收起,淡声道:“这几个时辰别乱动,以免余毒再扩散,我去让掌柜送些水来。”
无忧眼珠滴溜一转,迈开小短腿便往外跑:“我去。”
一路急奔到客栈后院,院中平地一阵风起,数名青衣武士出现在院内,对着无忧单膝跪地,为首的一人望着他道:“世子,王爷他…”
无忧奶声奶气地道:“爹没事,祁连叔叔你快把那个烦人的女人送走,不许她再跟着我们。”
“是。”祁连低头沉吟片刻问道:“那个蒙面女子…”
以王爷的身手怎么可能就被那么一只雪貂伤了,实在是让他难以理解。
无忧圆圆的小脸板起来,“这是秘密,不能跟你们说。”说罢小跑着离去。
祁连无奈摇头,这父子两个心里又划得什么小九九?
屋中沉寂,修聿靠在榻上敛目浅眠,手腕处的伤口还微微渗着血,美人跳到桌上冲着她唧唧直叫,烟落伸头点了点它的头:“坏东西,看你以后还乱抓人咬人。”
美人呜呜地叫了两声,委屈不已,连百里行素它都照咬不误,它这已经很爪下留情了。
烟落取出随身带着的解毒药粉倒入杯中兑水,拿巾帕蘸着清理他的伤口,早点把这些事做了,她也好安心上路。
修聿倚着软榻瞅着面前的人,面纱覆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有一双极漂亮了的眼睛,清怡明澈,淡漠疏离,深藏了不愿示人的忧伤与沧桑。
烟落抬眸便撞上那道目光,微微皱了皱眉,眼前这个男子没有楚策的冷傲绝美,亦没有百里行素那样圣洁若仙,看在眼中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的力量,宛如是一卷落尽繁华的水墨画,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无忧气喘呈呈地跑回来,送水的店小二将水放好,小家伙一撸袖子便将巾帕浸湿,耐何手太小,怎么也拧不干,修聿瞧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放下。”
无忧拿着好不容易拧干的巾帕爬上床,劈头盖脸搭在他脸上,跳下床一个踉跄打翻了水盆弄得一身湿,修聿闻声坐起,“这么不小心,一会受凉了怎么办?”
烟落按住起身下床的人,淡声道:“我来收拾。”再让余毒扩散,她明天就更走不成了。
“先给无忧换衣服。”修聿三两下把无忧身上的湿衣拨了个干净,拿着衣袖擦着他脸上的水渍,“冷不冷?冷不冷?”
烟落很快取了他们的包袱过来,翻出无忧的衣服拿近床前:“你躺着吧,我帮他穿。”
无忧一听欣喜地从被子里爬出,由着她一件件给自己穿好衣服,一直咧着嘴笑个不停。修聿倚着床柱看着两人,眉宇间漾起暖暖地笑意:“谢谢,无忧是早产生下的,身体弱,受不得寒气。”
烟落微一怔,眉眼间泛起轻柔的笑:“你是个好父亲。”
无忧坐在床边,由着眼前的女子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忽地仰起头望她:“烟姑姑,你要是我娘多好。”明亮的眼底带着深切的期盼和喜悦。
她微一愣:“我…”明净的眸子霎时暗涌无数,又在转瞬之间归于沉寂。
“无忧的娘难产死了,他一直没见过母亲。”修聿的话打断了她的解释,这么多年,他努力做一个好父亲,宠他爱他,但他终究也无法弥补无忧没有母亲的遗憾。
看着眼前一脸稚气的孩子,烟落心头百味杂陈修聿沉默片刻,探手浅握住她微凉的手:“烟姑娘,我想…娶你为妻。”
他握着她的手,暖暖的温度不断传递过来,淡淡的松香气息萦绕在鼻间,温醇的像令人迷醉的梦。
她抬起另一只手搭上他的额头,淡淡道:“果然烧得厉害,都说胡话了。”
小无忧趴在一旁,看着自己老爹平生第一次对女人表白却被当成说胡话,捂着嘴偷笑不已。
“我是认真的。”修聿坐起身,面上竟带着一丝窘色,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自己也知道初次相见,便说出这般的话不合适,但难得遇到无忧喜欢自己也看上眼的,一时间便脱口而出了。
烟落抽回手,语气清淡:“你找错人了。”她可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女,一个相识十三年的人都可以骗她,何况这一个相识不到三个时辰的人。
“烟姑姑,我真的想你做我娘。”小无忧一脸认真地望着她,一把搂着她脖子,这个人身上有娘的味道。
烟落微一震,眼底的沉痛如流光掠过,揉揉他的头,将他塞进被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药瓶放到桌上:“这些药一日两次,两天就清了余毒。”
烟落出了房门,小无忧从被子里爬出来,“爹爹,怎么办?”
修聿微微皱了皱眉,望向儿子:“刚才为什么乱认娘?”
无忧抿唇低头:“我喜欢烟姑姑。”扬起小脸望向父亲:“爹爹也喜欢烟姑姑吗?”
“那我们是去燕国,还是去追人?”修聿望着儿子问道。
“当然是去追未来娘亲啦,你让她的貂儿咬了,要让她负责到底。”无忧望着他,笑得邪恶,“看上了就要先下手为强。”
“好,乖儿子。”修聿笑着捏他糯米团子似的脸,目光宠溺温柔。
刚走出客栈的烟落顿觉后背心直发凉,何曾想到那两父子还在打自己的主意。美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袖中爬出,趴在她的肩头咕咕直叫,摆脱了情敌显得十分高兴。
烟落淡笑,侧头问道:“我们走哪边?”
美人小脑袋四下望了望,而后朝着北方唧唧直叫,一人一兽连夜离开汴城,朝北而行。
区城,这里已经是北燕的国土。一人一兽站在山坡之上望着下方的城池,一连走了几天,地煞楼也不见有人寻人来,到底是那些人找不到她,还是根本在磨她的耐心,想趁她防备弱了再下手。
正想着,背后丛林一道寒光破空而至,她一个下空翻落到下方官道之上,背后的长剑也同时出鞘,剑似游龙,发出阵阵铮鸣。
刀剑相击,剑光四射。
肩上的美人也趁乱而起,直直扑上对方的面门,对方一剑横劈而来,貂儿却一个下空翻让他劈了空,狠狠一爪子挠向那人的下盘,那人顿时身形一震,同行而来的人一收招扶起受伤的同伴,一阵风似地没入林间,无影无踪。
她收剑刚一转身,便看到数步之外,青衣男子卓然而立,一手拿着自己方才飞落的面纱,一手牵着白衣小童,看着她脸上的胎记,面上的笑意微僵。
“你好像很失望?”烟落走近。
“我挺喜欢。”修聿面上扬起笑意,探手将手中的面纱递过:“这样的话,应该没什么情敌竞争。”
一连数日,无论她怎么走,最后都是会与那两父子“巧遇重逢”,刚一进茶楼坐下,两只尾巴便不客气地跟她同座一桌。
“小二,来壶上好的君山银针。”无忧奶声奶气地叫茶。
店小二很快将茶送来,见他们坐在一桌,很自然便道:“公子,夫人,你们的茶来了,请慢用。”
修聿抿唇淡笑,对小二那句公子夫人的很是受用,执起茶壶起手斟茶,递于烟落面前:“夫人,请。”无忧欣喜的打赏了小二。
烟落拧眉:“再这般戏弄,休怪我不客气。”
“我就怕你这样客气,那样正好。”修聿面上笑意依旧,将茶杯放到她手边,自行斟了一杯:“你是百里流烟宫的人吧。”
烟落眸光微沉,目光多了几分警觉。
“我无恶意,只是与行素有几分交情,看你的武功医术,还有那只貂儿,百里行素是你…”修聿笑意温和。
“师傅。”烟落淡声回道。
修聿摇头失笑,抿了口茶道:“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追杀训练的事。”
“未来娘亲,你不要跟干爹学了,跟我爹爹学吧。”小无忧望着她笑眯眯地说道。
“干爹?”
“无忧刚生下来差点夭折,是行素救活的。”修聿重新拿起一只茶杯为她倒了茶递过,“然后就把无忧认做干儿子了。”
“未来娘亲,我告诉你个秘密。”无忧小脑袋伸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干爹其实三年前就已经是我爹的手下败将了。”
烟落闻言瞥向修聿,如此看来那日在客栈他是故意不避开貂儿的攻击让自己受伤。修聿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小胜半招而已。”
百里行素的武功修为已经是高深莫测,眼前这个还能在他手上胜半招,那会强悍到什么地步?
“未来娘亲,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无忧一脸希冀地望着她。
烟落拧眉不语,这一路无忧一口一个未来娘亲,她一再纠正对方全当耳旁风,却又不好跟一个孩子去争论计较。
修聿沉吟片刻,坦然言道:“我和无忧来燕国是想找金线莲,无忧因为先天体弱,行素虽救了他性命,但他受不得寒,这几年来寻遍几国灵药才勉强调理好。”
金线莲是北燕皇室至宝,更有禁军严密把守,百里行素也嫌麻烦没去下手,不知是因为怜惜这孩子,还是感于这父子两的情谊,她点头应下,小家伙顿时眉开眼笑。
暮色时分,三人一行到达燕京城外,烟落看到前面追着小兽玩耍的孩童,眉眼间不由柔和了几分,修聿笑意浅浅闲步走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