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西北少数民族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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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秦汉之际河西地区的民族及其分布(2)

三、月氏人

上引《山海经》记,流沙外有月支。月支即月氏。

《匈奴列传》记,秦统一六国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头曼单于为了对付月氏,曾使太子冒顿入月氏为质。月氏极盛时的辖地,据《正义》云“凉、甘、肃、延(瓜)、沙州地,本月氏国”。又据《资治通鉴》建武十二年注:“刘昫日,姑臧县,秦月氏戎所处”;《大宛列传》记:“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从汉代资料也可以证明月氏统治河西时,东起武威,西至敦煌,占地相当之广。

汉文帝初年,匈奴右王击月氏,败其部,大部分月氏人西迁,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从此,西迁的被称为大月氏,留在河西者称小月氏。

小月氏部落,史书记载可寻者,有下列诸部:

1.酋涂(酒泉)王部

《骠骑列传》记:“骠骑将军踰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居延,即今居延海地区,祁连山指今酒泉南山,则霍去病从居延到酒泉南山所经之小月氏地,无疑指酒泉盆地,所获之酋涂王当是小月氏一部落王。

酋涂的酋,《索隐》“才由反”,与“酒”音相同。涂,古与除同音,除音又同渠,与“泉”音近,今南方人渠、泉二音仍然相近,可见酒泉与酋涂是不同时期的同名异译,至于其他各种传说,均属无稽之谈。霍去病攻小月氏,迫使其王退人山中抵抗,终为汉军所俘。酒泉之名原于酋涂,该地为小月氏所居,酋涂即为小月部落无疑。

2.瓠(呼蚕)王部

《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瓡,以小月氏王将众千骑降,侯,(元封)四年正月乙酉。”徐广曰:瓡,音胡;,之涉反。《汉书》师古注:“瓡,读与狐同”。瓡,可读胡、狐,亦可读呼。《汉书·地理志》酒泉郡条:“禄福,呼蚕水出南羌中,东北至会水入羌谷(水)。”瓡,可读呼,之涉反,与蚕音相近,则吁蚕水即因小月氏瓡王部居于此而得名。呼蚕水即今托兰河,水出酒泉南山,与《大宛列传》记小月氏“保南山羌”相符。

3.右苴王部

《汉书·武帝功臣表》:“騠兹侯稽谷姑,以小月氏右苴王(《史记》作“若苴王”,误,应从《汉书》校订)将众降,侯。(元封)四年十一月丁未封。”《索隐》:“苴子余反”。匈奴官名有左沮(且)渠、右沮渠,沮渠蒙逊为左沮渠之后,居河西东部,小月氏在西方,称右沮渠。

瓡王与右苴王得封时间在元封四年(前107年),与赵破奴、王恢等得封时间相同。赵破奴等于前一年击西域姑师、楼兰有功,此两部小月氏王大概是汉军回师途经酒泉时归附的,与汉军同抵京师,得封。

4.狼何部

《汉书·赵充国传》:“狼何,小月氏种,在阳关西南。”小月氏原居敦煌、祁连间,此部在阳关西南,可能是汉开河西后迁出的一部。其与匈奴关系密切,也说明此部原在河西。

以上所举四部,瓡部众千骑,右苴王部的封户更多,说明他的部落更大。酋涂王能与霍去病的数万骑对抗,户数也不下千余,可见小月氏人总数将近万人。再证之《赵充国传》,酒泉有月氏兵数千,就以二千计,人口也近万人。

四、单桓部人

《霍去病传》记:霍去病“得单于单桓、酋涂王”。注引张晏曰:“单桓、酋涂,皆胡王也。”单桓与酋涂王并列,证明是邻部。酋涂在今酒泉,单桓当在此附近。注云皆胡王,可能与匈奴族不同。

《汉书·西域传》记车师后国西有单桓国,“户二十七,口百九十四,胜兵四十五”,实为一小部落。自元狩二年后,河西不见单桓部人,后来又在西域出现,这大概是部落失败后,一支西迁,进入西域。

五、居延(居繇、朐衍、车延)戎

《山海经》记流沙之外有居繇之国。《匈奴列传》又记: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此八国之中有朐衍之戎。《汉书·地理志》:秦北地郡有朐衍县,汉因之,位置在今宁夏盐池县附近,为秦代以前朐衍戎所居之地。秦穆公在位是公元前659-621年,以后西戎屡服屡叛,战国时一部分朐衍戎进入河西,被译写为居繇。居繇戎在流沙外,即今腾格里沙漠西,与月氏、大夏等部相邻。后居于居延海一带,汉称其地为居延。霍去病西征时经其地,未见其人。《汉书·匈奴传》记在今哈密西北有“车延、恶师之地”,此车延与居延海相距不远,当为居延人移居此地后的名称。

由上述可知,春秋时,今宁夏地区有朐衍之戎。战国时,其一部迁入河西,称居繇,汉译为居延,即居延海得名之来源。后来该部又西迁至哈密东,译为车延。居延、车延既是地名,又是族名。

六、义渠戎

《汉书·匈奴传》记:昭帝元凤二年(前79年),匈奴出兵分三路攻张掖郡之日勒、屋兰、番和,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之,属国千长义渠王骑士射杀匈奴犁汗王,因封犁汗王。义渠首领称王,为属国都尉下千长,说明此部落人数为数千人。

此义渠部人是由秦北地郡迁来。秦穆公征服西戎八国,义渠戎即是一部。后来义渠戎复叛,秦多次出征,至惠王时,秦拔义渠二十五城;昭王时灭义渠,从此义渠为秦所统治。张掖义渠戎大概是战国时迁来的。

七、焉支(雁疵、焉耆)人

《骠骑列传》记:骠骑将军“过焉支山”,《汉书·匈奴传》作“过焉耆山”,《前汉纪》作“鄢耆山”,沈钦韩曰:“耆与支同。”《骠骑列传》又记同浑邪王归降者还有裨小王鹰庇,后封为辉侯。《汉书·霍去病传》作“雁疵”《史记》、《汉书》表,又作“应疕”,“应疵”。焉、鄢、鹰、雁,古音相近。《史记》“庇”,《索隐》“疋履反”,《汉书》师古注:“疵音疋履反”,“其字从广,非庇荫之庇”。可见疕为误写,应为疵,读音与支、耆相同。霍去病所过之焉支山,即同年归降之雁疵王部所在地,一为春季奏书译名,一为秋季译名,故异。过去有人作“阏氏”、“胭脂”解,都不是本意。

焉支山是因雁疵部人居于此地而得名。元狩二年秋雁疵部王降汉后,得封侯,其部众有的随王至长安,有的西迁至西域。西域焉耆国就是西迁的雁疵人击败当地土着居民后建立的。

八、卢水胡

新出居延汉简“甲渠言部吏毋作使属国秦胡卢水士民书”记张掖属国有“卢水胡”,此与《金石索·金索》所记之“张掖属国左卢水长”印相符。简文记东汉初年事,卢水胡在西汉时已是张掖属国的吏民。

关于卢水胡的名称、族源问题,周一良、姚薇元、唐长孺、马长寿等先生已有专门论述。周先生认为卢水胡最早的根据地在青海东南、西宁西南的卢溪水附近,因卢溪水而得名,其族源“与西域月氏胡有关”。姚薇元先生认为卢水胡人“沮渠之先世本月氏族”,“入塞后居于湟中,与羌人杂居,被号小月氏”。卢水胡之名是因原居于张掖临松黑水,“水黑日卢”而得名。月氏胡实即羯族。唐长孺先生认为卢水胡的原居地在青海西宁,《水经注》记之卢溪水,李贤注即卢水。三国时一部分人迁于武威显美(今永昌县东),“推其由来,很可能与小月氏有关”。马长寿先生认为卢水胡是杂胡,其基本成分是匈奴,原居地在张掖临松之黑水,族名解释与姚氏同。以上四家之说,关于族源问题,周、姚、唐三先生主张卢水胡源于月氏或小月氏,马先生主张主要成分是匈奴;关于族名和原居地,周、唐二先生认为源于卢溪水,姚、马二先生认为源于张掖临松黑水。

以上诸家之说,都难以成立。卢水胡人至少在西汉初年已居于姑臧西部,汉开河西时又迁至显美县,属张掖属国都尉管辖。《骠骑列传》说:“踰乌盩,讨速濮涉狐奴”之狐奴,实即《汉书·地理志》所记之谷水,今日之石羊大河。谷水的谷,西汉时亦读鹿。《匈奴列传》记匈奴有左、右谷蠡王。谷,服虔注:音鹿。鹿、奴、卢古音相同,谷水又读奴水,亦可读卢水,元狩二年已有奴(谷)水之名,地名往往原于族名,则卢水胡人居于此地不会晚于秦汉之际。卢水胡向湟水流域迁徙,不会早于东汉初年,其得名与卢溪水无关。至于“水黑日卢”,这是当时对卢奴县城一水池的特殊解释,与张掖临松黑水毫无关系。卢水胡曾受月氏统治,受月氏人一定的影响是可能的,但族源与敦煌、祁连间的小月氏人无关。

九、张掖(浮邪、处月)人

《汉书·地理志》张掖郡条下应劭注释云:“张国臂掖,故日张掖。”《元和郡县图志》:“分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断匈奴之右臂,张中国之掖”故名。然而,张掖之名最早见于元封中《李陵传》所记之“教射酒泉、张掖以备胡”一语,当时仅仅是一地名,而武威郡设于宣帝地节初年,在武威设郡之前,张掖郡管辖黄河以西直至酒泉郡东界,何能“张国臂掖”?

张掖一词,实为译名,是“涿邪”、猪野之别译。《地理志》:汉武威郡有张掖县,其北有休屠泽,古文以为猪野泽。所谓“古文”,即在称休屠泽之前称为猪野。休屠泽是休屠部人居此而改名,则古文之猪野当是猪野人居此时的名称。猪、涿,古音相同,野、邪为同音异译,猪野,又译浑邪。与休屠泽同时并存的,有休屠县。休屠县在姑臧城北六十里,据云原为休屠王的住地,则休屠部居此之前,这里也应有一个与猪野相对的名称,为部落首领居住之处,这个名称,就是张掖。前面浑邪部条下已经考出浑邪王部所居之张掖地,在今武威、永昌交界之洪祥滩以西,汉张掖县约在今洪祥滩,北与休屠王住地相连,张掖与涿邪音近,张掖应为猪野、涿邪之别译,是民族名。

休屠部占据谷水中、下游之前,这里是浑邪人住收之地。休屠王占领此绿洲,浑邪王紧靠其西,降服或驱赶涿邪部人,迫使其向北迁徙。武帝元鼎、元封年间,汉朝和浑邪人发生关系,汉将赵破奴数次深入涿邪地,称涿邪人居地之山为涿邪山,汉封赵破奴为涿邪侯。据《汉书·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所记涿邪山的位置,约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西部戈壁阿尔泰山东端达朗扎德戛德一带。该部在匈奴西迁时又向西迁移,活动于今新疆东部。丁谦氏地理考证认为涿邪就是隋、唐时的处月,又译为朱邪。涿那、猪野、朱邪都是张掖的同名异译。

十、敦煌(敦薨)人

《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敦煌县条下应劭注:“敦,大也,煌,盛也。”《元和郡县图志》释:“敦,大也,以其广开西域,故以盛名。”这些都是望文生义。

敦煌之名,最早出自《史记·大宛列传》,云:“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此话是张骞首次出使西域的报告中说的。当时,敦煌尚无城池、宫室,何以言大、盛,汉广开西域在其后数十年,敦煌一名出现在前。

太初元年(前104年)李广利西征大宛,《大宛列传》在这一段里六次出现敦煌之名,从文意看,敦煌是指一地区名。再证之居延汉简“延寿酒太初三年中父以负马田敦煌”(303·3),此敦煌也是地名。由此可见,汉开河西以前,敦煌这个名已经出现,张骞把这个地名带来,译为敦煌。

敦煌的语原,最初汉文译为“敦薨”。《山海经·北山经》记:“大咸之山,无草木,其下多玉。是山也,四方,不可以上。又北三百二十里,日敦薨之山。其上多梭拐,其下名茈草,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渤泽。”《山海经》多为传说之词,可是证之《水经注》,就可以判定敦薨之山、敦薨之水的位置。《水经注》记:敦薨之水出自焉耆北敦薨之山,其下有敦薨之渚、敦薨之浦、敦薨之薮,流注于渤泽。据董佑诚注和黄文弼考证,认为此敦薨之水所指范围,包括流出天山之裕勒都斯河、开都河、博斯腾湖和罗布泊地区,渤泽即今罗布泊。在这一广阔的地区所有山、水都以敦薨为名,证明当时有一个很大的民族敦薨人活动在这里。

敦薨人活动的东界,到今安西县东部。敦煌文物研究所孙修身先生考察得知,今安西东部双塔堡以南有个地方叫“兔葫芦”,这里新石器时代到铁器时代的文物很多,证明很早就有人居住,兔葫芦就是吐火罗的音转。这个说法很有价值。于田有土克拉,也是其对音。

敦煌一名,实为敦薨、吐火罗的同名异译,早期译为敦薨,西汉时译为敦煌,后来译为吐火罗。起初是族名,后来成为地名,西汉时成为郡县名,而原名又以兔葫芦保留下来。敦煌人大约在战国时期居住于焉者至罗布泊一带,秦汉之际部分人向东发展,直到今安西县东。后来因受月氏、匈奴奴役,有的西迁,但敦薨这个名称继续保留下来,汉代称敦煌。

十一、乌孙人

《汉书·张骞传》记:“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敦煌、祁连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月氏强盛在秦汉之交,难兜靡被杀也当在此时。乌孙亡走匈奴,匈奴令昆莫率其民长守西域,此西域指匈奴西方,包括今河西地区。由此可见,秦至汉初,乌孙一直活动于河西西部。

十二、塞种人

《广弘明集》苟济《论佛教表》引《汉书·西域传》载:塞种,“本允姓之戎,世居敦煌,为月氏迫逐,遂往葱岭南奔。”《汉书·乌孙传》:“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允姓之戎,《左传》昭公九年已有记载,言其居于瓜州,《水经注》又记“瓜州之戎并于月氏”。月氏败乌孙在秦汉之际,塞种为月氏人所败亦当在此时。

十三、龙勒(楼兰)人

《汉书·地理志》,敦煌郡西部有龙勒。龙勒一词与楼兰音同,地界相接,是一个民族的同名异译。此族原居于漠北。《汉书·李陵传》记:“诏陵以九月发,出遮虏障,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遮虏障在居延,浚稽山即钧耆山,南距居延千余里,龙勒水在浚稽山南。龙勒水是部族名转为水名。后来部落南迁至敦煌西,仍称原地为龙勒,新居地亦为龙勒,一部迁至罗布泊,汉代译为楼兰,又译为牢兰。

十四、氐人

《匈奴列传》,匈奴西接月氏、氐、羌。汉志,张掖郡有氐池,敦煌郡有氐置水,这些地名可能与氐人有关,这是汉开河西以前已住在这里的氐人。汉朝经营河西,又迁移了一批武都氐。《汉书·武帝纪》:元封三年秋,“武都氐人反,分徙酒泉郡”,《后汉书·西南夷传》所记略同。《三国志·魏志·乌丸鲜卑东夷传》注引鱼豢《魏略》云:“《西戎传》曰:氐人有王,所从来久矣。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禄福,或在淠、陇左右,其种非一。”由此可知,河西地区除原来就有氐人外,西汉时又迁移了一批武都氐,置于酒泉禄福县。

除上述外,魏晋时期所谓的昭武九姓,据传称多来自祁连昭武城。昭武城即汉昭武县地。此部分人何时居于河西,何时西迁,尚待研究。

以上列举了十几种民族二十多个部落的情况,实际上还有,如羌人部落就有遗漏。但仅这些已经充分说明汉开河西地以前,河西的民族成分是十分复杂的。汉开河西时,大批汉人从内地各郡迁居河西,使河西地区的民族成分起了巨大变化,从而改变了民族成分和各族之间的相互关系。

(原栽《兰州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