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来长安的穆斯林,有的暂居,有的留居,他们把伊斯兰教传人中国。有的为传教活动做出了努力,但在中国正统的、根深蒂固的、渗透到一切领域的儒家学说面前,要得到较大发展是极为困难的,甚至立足也是不容易的。唐末军阀在长安的大屠杀,就是有少量伊斯兰信徒住在长安,也难免战火之灾。因此,有个别人在研究中国回族史中,总是把陕西回族上推至唐代初年,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也是不科学的。伊斯兰教在唐代传人长安,当时长安寓居过一批穆斯林,但是这批人以后是否流传下来,甚至伊斯兰教是否在长安继续活动,没有任何证明。就目前已有的资料只能这样说,伊斯兰教在陕西,从唐代传人以后不久就消失了,至元代又重新传播开来。也只有从元代开始,伊斯兰教和回民才结合在一起,回民的历史只能从这个时候开始。唐代的伊斯兰教和其他宗教一样,只能从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研究,杜环称其为“大食法”,意思也在此。从唐人对伊斯兰教了解很少,甚至说十分陌生,反映出伊斯兰教在长安的传播不广不深。
三、回纥、回回和陕西人称回民为“花门”的问题
唐中期开始,吐蕃占领陇右,并控制西域,西方国家包括大食在内同中国的交通多取海道,在东南沿海的广州、泉州等地登陆,许多大食、波斯“番客”在那里留居。直至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宋朝还诏令大食国使臣“自今取海道,由广州至京师”。陆路交通阻塞,使大食国人来长安的机会大大减少,其间虽有通辽、金的使臣,但当日长安景况已不复存在了。吐蕃以北,就是回纥的势力范围。唐开成五年(840年)年回鹘汗国灭亡,部众南下西迁,从山西、陕西、宁夏、甘肃北部直至天山南北,都有回鹘部众散居,河西是甘州回鹘(河西回鹘),天山东部为高昌(西州)回鹘,以西为哈拉汗回鹘。回鹘势力一直保持到成吉思汗大军西征。
北宋时,出现了“回回”一词。宋元丰三年(1080年),沈括任延州知州、鄜延路经略使,五年(1082年)离任,后在他所着《梦溪笔谈》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边兵得胜回,则连队抗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语。予在鄜延时,制数十曲,令士卒歌之。其四: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扫净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
其中“回回”指回纥,前人已作过充分论述,李松茂在其文中已有简要概括,毋需赘述。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
第一,延州、鄜延路当时所“打”的回纥,不是河西回纥,也不是西州回纥,而是从回纥汗国灭亡南下迁居于陕北、陇东北、河套及其以南的回纥、突厥人。这部分回纥散部迁居于此已有二百四十多年的历史,后来又有一批沙陀人移居于此,势力一度壮大。沙陀是突厥别种,和回纥是同一语系,同一语族,就大方面说生活习俗相近,而且是从西域迁来的,因这一带原已有回纥人居住,五代以后就列入回纥之中,统以回纥称之。这几种民族当时都未信奉伊斯兰教,与后来形成回回民族有很大区别。
第二,“回回”一词首先出自陕西,是陕北人对回纥的称呼。回纥、回鹘两词在官方文书上是有区别的,内有不同含义,但在陕北方言中鹘、回同声,而且“回”比“鹘”书写方便,故以回回称之。沈括明言歌词“皆市井鄙俚之语”,换句话说,就是方言、土语,不是官方文书语言,对此沈括是清楚的。
北宋以后,回回一词由陕北、河套以南逐渐扩大到高昌及其以西的回鹘人身上,彭大雅着徐霆疏《黑鞑事略》中所写的“回回”,则包括西域广大地区的回纥人,其中还包括中亚地区的回纥穆斯林,也包括天山南北不信伊斯兰教而信佛教的回纥人,这里只是民族概念,不是宗教概念。然而,周密《癸辛杂识》所说的“泉南有巨贾南番回回佛莲”,不是指回纥,而是侨居泉南的穆斯林。其被称为“回回”,大概他们都是从西方来的,大食与回纥唐代同时助唐平定安史之乱,所以混二为一了。周密约与彭大雅为同时代人,“回回”一词当时已开始广为使用。
成吉思汗西征,从西域、中亚等地带来了大批回回。西夏灭亡后不久,就有一批回回进入陕西。蒙古军中当时有一种兵种,称“探马赤军”,其中有不少西域色目人参加,任务是“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则屯聚牧养”。从任务本身看,成员中有不少人是牧业民族中选拔的。当时居住在陕西的西域色目人有多少,史无记载,除从窝阔台即位到元世祖至元九年(1272年)南宋基本灭亡为止,蒙古军灭金、攻宋从陕西陆续调出者外,到至元十年(1273),“陕西京兆、延安、凤翔三路诸色人户约六万户”,这个数字相当可观。元代所设的屯田,有军屯、民屯,在陕西是军民结合。据《元史》卷一00《兵志》三所记陕西等处行中书省所辖军民屯田情况是:至元十一年(1274年),以安西王府所管编民二千户,立栎阳、泾阳、终南、渭南屯田。二十九年(1292年)立风翔、镇原、彭原屯田。三十年(1293年)凤翔屯田户一千一百二十七户,栎阳七百八十六户,泾阳六百九十户,终南七百七十一户,渭南八百一十一户。除此以外,周至、眉县、延安等地也有屯田。这些屯户所在的地区,与明清时期陕西回民分布的状况基本相符。虽然当时他们并不是全部为穆斯林,但其中有穆斯林。以后由于元期下令:探马赤军随地入社,与编民等,不少人成为编民。这些社名和军事编制名称,至今仍然留有遗迹。
元朝史书中所见的回回,如回回工匠、回回孢手等并非严格的民族名称,也非宗教名称,有时回回与回鹘并列,有时与畏兀、畏吾儿并列,还有“没速鲁蛮、回纥”等名称。有时指伊斯兰教信仰者,有时又不是,而是回纥等西域色目人,答失蛮与其他宗教徒并列,也非族称。如《元史》卷五《世祖纪》:中统四年(1263年)“也里可温、答失蛮,僧、道,种田入租,贸易输税。”至元元年(1264年),“儒、释、道、也里可温、达失蛮等户,旧免租赋,今并征之。”卷九,至元十三年(1276年)“敕西京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等有家世者,与民一体输赋。”卷九十八《兵志》一。至元四年(1267年)“除军站,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儒人等外……前赴……东川出征。”我们只能说当时答失蛮和儒、道、佛等宗教信仰者和思想文化界的人受同等待遇,不是民族之称。
元朝政府有时还将木速蛮与答失蛮并列。如《元史》:中统三年(1262年)的诏书中称:“括木速蛮、畏吾儿、也里可温、答失蛮等户丁为兵。”木速蛮即穆斯林,答失蛮为伊斯兰教信仰者,这里将一误为二。更有甚者,竟然有这样的诏令“回回等所过供食,羊非自杀者不食,百姓苦之。帝曰:彼吾奴也,饮食敢不随我朝乎!诏禁之一”。蒙古人对伊斯兰教最基本的教规都不知道,这已是接触伊斯兰教国家已达50年以后的事了。
总之,直至元顺帝在位时,回回的含义仍不十分清楚,有的指穆斯林,有的指回纥,有的指文化(天文、医学、文字)等,但从不当成一种独特的民族,统一的民族。而“回回”本身由于民族成分复杂,居地分散,且无常所,也未意识到自己需要形成一个民族。然而,与此前不同的是由于大批人在中国定居,随地入社,如同编民,因而结束了以前的侨居时代,成为中国人了。这样就为以后回回民族的形成创造了第一个条件。大批穆斯林长期与汉族、汉文化接触,不同程度接受汉文化,通用汉语,这是第二个条件。
下面再讨论陕西人称回民为“花门”的问题:
陕西人对回民有另一种称呼,叫“花门”。这种称呼不仅在口头上而且还见诸官私文书。《重修华县志稿》卷三《建置志》:“唐中叶回鹘来长安者,或留居沙苑。”注“回鹘,为花门也。”《续修大荔县旧志稿·耆旧传》:“李春源……(大荔)八女井人。…花门之变,家窖金百万。”大荔阳村石氏家藏家史画卷《苦节图》孙信甫题词云:“同治元年,花门跋扈。”大荔羌白镇宋主人家藏其父《大德望盈翁宋公事略》云:“同治初,花门作乱。”这是关中东部地区的记载,除此以外,还可举出一些。《元遗山集·马(祖常)公神道碑记》:“公出于花门贵族,回鹘别种。”马氏祖先原居临洮,金迫使其东迁燕京,后复徙居秦川,元时凤翔一带有其后裔。
回鹘被称为“花门”,始于唐代。回鹘汗国建立初,与唐关系极为密切,修“参天可汗道”,向唐朝入贡拜见。后于牙帐前置门,装饰彩花,以迎唐使,时称“花门”。《唐书·回纥传》记:长庆二年(822年),唐使胡证等送太和公主至回鹘,回鹘迎使说:“前咸安公主来时,去花门数百里即先主。”自此以后,花门就成了唐人对回鹘汗庭的代称,进而成为对回鹘人的代称。后来,杜甫写了《留花门》一诗,记述回鹘人留居沙苑的情况:
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
中原有驱逐,稳忍用此物。
连云屯左辅。百里皆积雪。
“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
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居长安。乱平定后,为华州司功参军,沙苑为其辖区,对左辅的情况极为了解。左辅为关中三辅之一,在东部,名称始于西汉,约包括今渭南地区各县。
回纥人第一次留兵沙苑,在安史之乱后的至德二年(757年),因助唐收复两京有功,“叶护奏以军中马少,请留其兵于沙苑,自归(灵夏)取马,愿为陛下扫除范阳余孽”。这批回纥人何时离开沙苑,史无记载,按杜甫诗中所说,并未离开沙苑,而是“连云屯左辅”,居住下来了。“连云”是回纥,皆穿白衣,众如云涌。这批人当时分布,不限沙苑,而是广泛分散于渭河两岸东部。从“渡河不用船”和“胡尘逾太行”分析,他们还广泛活动于秦、晋地区。第二次人居沙苑,在开成五年(840年)回鹘汗国灭亡后。据李德裕《条疏太原以北边备事宜状》称:会昌二年(842年)“回鹘既乏粮食,又累年劳苦……望且遣田牟速招降者,许以优赏。如有降虏,旋给粮食,递过太原取优赏,令配在诸州安置”。《论天德军提到回鹘生口等状》等文中亦有此说。“配在诸州安置”,即将大批回鹘降众安置于北方诸州,左辅离太原相近,沙苑又是回鹘人居住的地方,安置沙苑应是目标之一。西安回族人马光启在民国初年所写的《陕西回教概况》中亦称:“安史之乱,回纥入援,收复两京,因留驻防,择婚建寺,吾教由是大盛。”当时所建的寺是摩尼教寺,而非伊斯兰教寺,伊斯兰教寺为元代及其以后所建。由上可见,唐代沙苑住有回鹘,当属事实。
长安城内,也有回鹘。除上面所举者外,《会昌一品集》卷二《幽用纪圣功碑铭》称:“其(回鹘)在京师也,瑶祠云构,甲第棋布,栋宇轮奂,衣冠缟素,交利者风偃,挟邪者景附……蝎蠹上国,百有余年。”卷五《上尊号玉册文》亦有“倒悬不解,百有余年”之说。此指从回鹘汗国建立后,就有大批回鹘人人居京师,其生活之豪华,势力之强大,于此可见一斑。唐亡以后这批回纥人的情况史书记载较少。《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记:“自唐末,蕃户有居渭南者。温仲舒知秦州,驱之渭北,立堡栅以限其往来。帝因命准使渭北,安抚族帐,而徙仲舒凤翔。”此蕃户中包括唐代左辅的回纥人。寇准由温仲舒的驱逐隔离政策改为安抚政策,使他们生活安定下来。此为宋太宗淳化年间(990~994年)事。至宣和三年(112年),宋臣寮言:“回鹘因入贡,往往散行陕西诸路,公然贸易,久留不归者有之。”又称:“闻西京回鹘人有久住京师者”。可见宋时陕西的回纥人仍在增加。
与回纥紧密相关的,为“昭武九姓”,又称“九姓胡”。九姓胡是中亚以康、米、石、安、史、何、穆、曹等九姓建立的九个国家,原居甘肃河西张掖昭武城,西汉时匈奴“西逐月氏”,将其驱逐至中亚地区,后各自建国。汉开中西交通后,九姓人陆续来到中原,或进贡,或贸易,或留居。南北朝时,来者更多。安史之乱就是由安国人安禄山、史国人史思明等唐将首先发难的。平乱时,九姓胡受到很大打击。“代宗之世,九姓胡常冒回纥之名,杂居京师,殖贸纵暴,与回纥共为公私之患”。德宗时,“九姓胡素属于回纥者,又陈(趁)中国便利以诱其(回纥)心。可汗乃举国南下,将乘我(唐)丧(来攻)”。自西突厥汗国建立起,九姓胡诸国即受突厥统治,后来又属薛延陀,冒充回纥,原因在此。这次诱骗虽因回纥宰相顿莫贺达干阻止未能得逞,但九姓胡的势力在长安地区是不可忽视的,回纥中有很多以九姓之姓为姓者。
建国前后,长安附近发掘出隋唐墓志近千方,其中有九姓胡墓志一批,如“米萨宝墓志”、“米继芬墓志”、“安万通墓志”、“安令节墓志”、“石崇俊墓志”、“何德基墓志”、“何知猛墓志”、“康磨伽墓志”、“康留买墓志”等等。安万通(名缺,此为字)高祖北魏时入朝,官至郑州刺史,父巡任隋朝官职,遂为“雍州长安人也”。万通死于唐永徽五年十二月一日,葬于龙首原。米继芬“其先西域米国人也”。“父讳突骑施,远慕皇化,来于王庭,遐慕京师,永通和好”。“公承袭质子,身处禁军”,“于贞元元年(785年)九月廿二十一日终于礼泉县之私第,春秋九十二,于上年十二月十九日安厝于长安县龙门乡龙首原”,其妇人亦姓米。长安北乡为九姓胡公墓。
五代至宋,昭武九姓来陕者亦不罕见。宋《高僧传·释法藏传》:“释法藏,字首贤,姓康,康居国人也。风度奇正,利智绝伦,薄游长安,弥露锋颖。”同书《神会传》云:“释神会,俗姓石,本西域人也。祖父徙居,因家于岐,遂为凤翔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