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是分散于全国各地的民族,过去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关于他们的活动情况文献记载较少,而且零散,加上历代封建地主阶级的迫害和歧视,许多真实情况难见于史册,给研究工作带来了很大困难。展开地区性、专题性研究,充分发掘地方资料,探讨新问题,这将对全面研究中国回族史起到奠基和开创性作用,能使回族史反映我国回族的整体状况。为此,拙文将对陕西回族史上的几个问题提出讨论,以求指正。
一、陕西回民在中国回族史中的地位
陕西回民是中国回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历史上更具有重大影响。过去,陕西的大部分地区都住有回民,而主要分布地区在长安及其附近的关中地区,所谓“八水绕长安”的大小八条河流域,更是回民主要的分布地区。所以,传统习惯上多把陕西回民称为“长安回民”。现在,从东起河南开封、郑州,西至边城伊犁、喀什等城镇,均可碰到自称“长安回民”的从事各种职业的劳动者。细问起来,他们并非全系祖籍长安,而是陕西关中地区的回民迁居该地后的后裔,但以“长安回民”为自豪。这里所谓的“长安回民”,实际就是陕西回民。长安回民不仅在国内有如此重大的影响,就是在国际上也是闻名遐迩的。
其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有六:
(一)陕西位于中国西北地区的东部,东连中原,是东西南北交通会集之所,而长安又在东西交通的主干线上,为交通枢纽。自周、秦以来,长安就是中原王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都城就设于此。汉张骞开中西交通大道,就是从长安出发,返回长安。因此,无数东来西往的人汇集长安,进行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使长安成为国际性大都会,吸引世界各地人民。唐代以前,中亚、西亚、南亚地区先后产生了佛教、基督教、摩尼教、祆教等,并广为传播,各种宗教职业者和信徒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中国,把宗教带到长安。有的宗教在隋代以前就在长安建立了活动据点寺庙,进行传教和文化交流,并由此而传播到全国各地,长安在全世界负有盛名。
(二)伊斯兰教创建和兴起的时间,正值中国隋唐之交。创始人穆罕默德曾说过:“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为此,穆罕默德的信士们把通使中国当成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多次历经险阻,前来中国。至唐高宗时,大食国使臣正式到达长安。《旧唐书·高宗本纪》:永徽二年(651年)“八月乙丑,大食国始遣使朝献。”《新唐书·西域大食传》亦记:“永徽二年,大食王徽密莫末始遣使者朝贡”两书在此皆用“始”字,说明大食使臣来到唐京城长安始于这一年,也就是说穆斯林到达长安始于永徽二年。密莫末,意为穆斯林之王,当时在位者为穆罕默德第三代继承人奥斯曼(在位时间为644-656年),派遣使者来唐的正是这位大食国王。上引书中还记:开元初大食使臣“复遣使献马”,并说“国人止拜天,见王不拜也。”至此,唐朝政府才接触到伊斯兰教的仪礼和习俗。
据新、旧《唐书》和《册府元龟》记载统计,从永徽二年至贞元十四年(798年)的147年中,大食国派遣使臣来中国达37批,其中有官员、首领,也不乏商贾、行旅。这些人来到长安,有的长期留居,从而把伊斯兰教传到长安,长安成为伊斯兰教在中国传播的最早地区之一。
(三)成吉思汗西征中亚回师时,从中亚、西域带来了大批色目人。色目人包括数十种民族,其中有不少穆斯林。蒙古人称他们为“答失蛮”、“木速蛮”,其中有的人被称为“回回军匠”和“回回炮手”等。元太祖二十一年(1226年)成吉思汗占领河西,次年攻占临洮、西宁、河州,对西夏政权形成围攻之势。在西夏灭亡前夕,成吉思汗病死,其后大批西域色目人暂时留居在甘、宁、青地区。太宗窝阔台二年(1230年),蒙古军继续向东扩张,先后占领凤翔、宝鸡,直至韩城、蒲城一带,夹攻长安,随着蒙古军东进,大批西域色目人中的“回回”陆续进入关中,陕西成为蒙古军灭金、攻宋的进军通道和后方供应基地。太宗次子阔端从河西出兵接连攻下秦巩、成都后,复回凉州,拥兵控制西北、西南数省,遥领陕西。世祖至元九年(1272年)十月,忽必烈封皇子忙哥剌为安西王,出镇长安;次年,益封秦王,长安设安西府,六盘山设开成府(夏宫),实际上是把阔端太子(已传至只必帖木儿)辖区占领,并接管了大批军队。只必帖木儿仅留永昌附近的一小块地方。安西王辖区的军队中有不少穆斯林,大都是从西域来的。
(四)明嘉靖至万历年间,陕西咸阳渭城经学大师胡登洲(1522-1597年)在长安地区创办经堂教育,培养伊斯兰教宗教职业人才,振兴宣传伊斯兰教。一时,西安化觉寺巷清真寺和学习巷清真寺成为学习伊斯兰教经典、研究伊斯兰教的活动场所,人才济济,空气活跃,大批学生从这里穿衣(毕业)分赴各地应聘充任掌教阿訇,不仅在本省,而且扩大到外省。清真寺由中心城市向小城镇、乡村扩散,宗教活动向制度化、正规化发展。学有成就的阿訇不仅在本省主持清真寺开学讲经,有的还被邀请至外省开学,开展传教活动。经堂教育的创立,不仅使长安成为陕西伊斯兰教的活动中心,而且还影响到全国。陕西出现了号称“十三省阿訇”、“十七省阿訇”等经学大师,就是因为他们曾在十三省、十七省开学讲经而获得这种崇高的尊称。陕西经堂教育在我国回族的形成、发展方面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五)由于以上所述的各种原因,至清代中叶陕西已成为全国各省中回民人数最多、力量最大的省份。据记载,当时陕西全省回族人口已达七八十万,居各省之冠。清真寺在关中地区约有800余所,这种状况在全国也是很突出的。回民人口的增加,加上经济方面形成的独特之处和优势,在全省乃至全国经济中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回族人民为反抗明清王朝的压迫和剥削,积极参加汉族为首的农民大起义,并显示出自己的力量。明末,陕北米脂人李白成领导的农民大起义中,回族人马守应率领的“回回营”转战各地,战斗数十年,建立了不朽功勋。咸丰年间渭南等地汉回农民为反抗官府的盐课摊派苛捐杂税,联村向官府“交卸农”,进行“罢农”运动,给官府以严重打击。回民通过历次斗争,锻炼了自己,壮大了自身的力量,在社会政治、经济等方面产生重大影响。
(六)清代同治元年(1862年),陕西关中地区的回民在太平天国和云南回民起义的影响与推动下,掀起了反抗满汉封建地主阶级压迫、剥削和屠杀政策的斗争,数十万回族人民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参加了这一战斗。起义带动了整个西北各省各族人民的反封建战争,把太平天国革命运动推广到整个西北地区。起义虽然被反动的清王朝镇压下去了,但数十万回民转战数省,战后又被清军强迫安置在各省,在那里落户了。至今他们有的还以原籍陕西使用过的村庄名称称自己的村名、庄名。陕西回民通过这次斗争,以自己英勇的战斗精神和为本民族生存表现出的伟大牺牲精神,影响和教育了回族人民,同时为中国回族史谱写了光辉灿烂的篇章,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光辉的一页。
由上述可见,陕西回民在中国回族史上有着光荣的历史,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二、伊斯兰教和回族
民族和宗教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分属于社会和文化两大范畴,一个民族可以信仰几种宗教,几个民族可以信仰一种宗教。然而,在特定历史条件和地理环境中形成的中国回族,同伊斯兰教联系密切。有人说,伊斯兰教在中国回族形成中起了组织作用,或者说是纽带作用。不管怎么说,关系密切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史和回族史,毕竟是有区别的,不能混为一谈。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除回族外,还有维吾尔、哈萨克、乌兹别克、柯尔克孜、塔吉克、塔塔尔、东乡、保安、撒拉等民族,他们同信一种宗教,但分属不同民族。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发展过程当中,所有穆斯林并非都发展成为今天的回族,有的融合于其他民族之中。因此,研究伊斯兰教传播史应同回族形成史适当区别开来。
过去有些研究回族史的人总是把族源追溯到唐代初年大食人来中国。甚至更远,以为大食使臣到达长安,就是回族历史的开始,这是不科学的。从永徽二年到元末明初,应是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发展时期,只是到了伊斯兰教同“回回”这个族体完全统一起来,即“回回”这个名称中再不包括尚未接受伊斯兰教的回鹘人后,回回才有了严格的科学概念,元代史书中的“回回”,有时还指回鹘。《元史·顺帝纪》至元六年的记载中,还将答失蛮与回回并列,此回回也不是科学意义中的回族。
从永徽二年到元末明初的700多年间,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经历了曲折的道路,陕西地区尤为明显。
从唐永徽二年开始,大食使臣陆续来到中国,带来了伊斯兰教,至开元初已有8批。然而,至此时唐朝对伊斯兰教的认识是极为肤浅的,为朝见时的礼仪问题还发生了争执,“其使谒见,准平立不拜”,“自云在本国惟拜天神,虽见王亦无致拜之法”。唐朝只好让步。那么此前60年的仪式是如何进行的,大食使臣是否坚持了这一点,不得而知。
杜环《经行记》首次记载了伊斯兰教的礼仪习俗。环是杜佑的族子,天宝年间随高仙芝西征,居国外12年回国,将其经历写成《经行记》。杜佑节抄数段附于其着《通典》卷一三九《西戎·大食》条下:
大食王号暮门都。此处其士女壤伟长大,衣裳鲜洁,容止闲丽。女子出门,必拥其面。无问贵贱,一日五时礼天。食肉作斋,以杀生为功德。断饮酒,禁音乐,人相争者,不至殴击。又有礼堂,容数万人。每七日,王出礼拜,登高座,为众说法,曰:“人生甚难,天道不易。奸非劫窃,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贫虏贱,有一于此,罪莫大焉。”凡有征伐,为敌所戮,必得生(升)天。杀其敌人,获福无量。法唯从宽,葬唯从俭。又《大秦》条下记:
胡则一种。法有数般,有大食法,有大秦法,有寻寻法。其大食法者……不食猪、狗、驴、马等肉,不拜国王父母之尊,大(不)信鬼神,祀天而已。其俗,每七日一假,不买卖,不出纳。
杜佑《通典》成书于元和七年(812年)前,当时大食使臣来中国的至少已有37批,包括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人数最多的还是大食兵。至德二年(757年),唐肃宗平安史之乱,收复两京,《旧唐书·代宗纪》称:广平王“率朔王、安西、回纥、南蛮、大食等二十万以进讨”。《册府元龟》卷九七三记为“朔方、安西、回纥、大食兵十五万”。大军收复长安后,就东下攻克洛阳,未在长安留兵。但事后留长安者亦当不少,其中当有大食兵。
《资治通鉴》卷二三二贞元三年(787年)条记:“自天宝以来,安西、北庭奏事及西域使人来长安者,归路既绝,人马皆仰给于鸿胪。度支不时付直,长安市肆不胜其弊。李泌知胡客留长安久者或四十余年,皆有妻子,买田宅,举质取利,安居不欲归。命检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给。凡得四千人,将停其给。胡客皆诣政府诉之。泌曰:此皆从来宰相之过,岂有外国朝贡使者留京师数十年而听归乎!今当假道于回纥,或白海道,各遣归国。有不愿归,当于鸿胪自陈,授以职位,给俸禄,为唐臣。于是胡客无一人愿归者,泌皆分隶神策两军。”此胡客包括内容复杂,有西域诸国使。但从“假道于回纥,或自海道”回国,则当在回纥以西,包括阿拉伯穆斯林。此时波斯已为大食所灭,波斯人亦多改信伊斯兰教。由此可见,这批“胡客”中至少有一批信仰伊斯兰教者。唐朝将他们编入神策二军后,授为散兵马使或押牙,余皆为卒。这批人编入唐军后,是否能坚持其宗教信仰,进行宗教活动,很难肯定,至少当时的史书中未记载其宗教活动情况。那些“王子、使者”也未成为宣传其宗教的经师。
唐朝政府同过去的王朝一样,对外来宗教持宽容态度。从史书记载和考古发掘的资料证明,当时京城活动的宗教有佛教、景教、摩尼教和祆教等,但时至今日,长安还未发现有伊斯兰教的任何宗教遗址,也没有佛教活动的记载,可见其势力相当弱小。从汉武帝实行“独尊儒术”的思想确定后,历代王朝都以儒家学说为正统的统治思想,虽宽容外来宗教,但以不损伤正统思想为根本原则。就是在十六国时期,后秦“事佛者十室而九”,然终不能改变儒家学说的统治地位。当外来宗教学说触犯儒家学说的统治地位时,朝廷就采取毁寺等报复政策,给予严重打击。佛教多次受到这种打击,原因也就在此。唐武宗会昌五年(846年),唐朝又进行了一次毁寺活动。除打击佛教势力以外,“余僧及尼并大秦穆护、祆僧皆勒归俗”。胡三省在《资治通鉴》卷二四八这一条下注:引敕文云:“大秦穆护等祠,释教既已厘革,邪法不可独存。”伊斯兰教既然是外来宗教,势力虽小,也不能听其发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然难免这次打击。
更大规模的打击发生在唐末。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五日,黄巢起义军进入长安,时“宫女数千迎拜”,居民“但务安家”。《旧唐书》卷十九《僖宗本纪》亦称:“初黄巢据京师,九衢三内,宫室宛然。”但是唐朝各路勤王军于中和二年(882年)云会京师,对长安展开了抢掠烧杀活动,“争货相攻,纵火焚剽,宫室居市阊里,十焚六七。”接着,“乱兵复焚,宫阙萧条,鞠为茂草矣。”光启二年(889年)唐将王行瑜还长安,“纵兵大掠”,“民吏剽剥之后,僵冻而死(者)敝地。”天韦占元年(904年)朱温强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取其材,浮渭河而下,长安自此遂为丘墟矣”。经过这十多年的战火和破坏,盛世景色化为灰烬。韦庄《秦妇吟》叙述当时景况云:“华轩绢毂皆销魂,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从此,长安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市的历史已经结束,国际经济、文化交流的都城也就不复存在了,各种宗教寺庙和宗教人士经过这样的破坏和打击,难以幸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势力弱小的伊斯兰教岂能例外。
唐朝广开西域,当时来长安的大食等国穆斯林总数不过数千人。乾元元年(758年)势力达到最盛,“回纥使多乙亥阿波八十人,黑衣大食酋长闹文等六人并朝见,至阁门争长。通事舍人乃分左右,从东西门并入”。此事发生在平定安史之乱时。回纥使团达到80人,而大食使团仅6人,阵容明显反映大食少于回纥,而且,大食使者来长安,史书多有“放还番”的记载,即入官进贡后即令其归国,留居者远不如回纥、九姓胡等族多。这些使者商人即便留居中国,当时也称其为“番商”、“番客”,不视为中国居民。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取得中国国籍。当时仅有像李彦升这样的个别人,在儒家思想和外来思想的交流中,放弃了原来的宗教信仰和文化,接受了中国文化,于大中元年(847年)考取了进士。考取进士本身,就是接受儒家学说的有力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