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船道”的提出
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张骞奉命出使月氏,约之共击匈奴,途中为匈奴所获。元朔元年(前128年)他从匈奴中逃出,至西域。三年(前126年)骞从西域归汉,标志着汉朝通往西域的道路正式开通。从此,中原王朝与西域的经济、文化交流,进入了崭新的历史阶段。元鼎二年(前115年),张骞使乌孙,并遣副使至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等。不久,骞与副使先后与所使之国派遣的使臣来汉朝,西域各国始通于汉,一时,汉与西域各国间“使者相望于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返。”当时每年活动在这条道路上的人数,约以千计。
张骞开辟的这条道路,是为寻求月氏而西行的。出使前,汉朝仅知月氏在匈奴西。月氏先建都姑臧城(今甘肃武威),及为匈奴所败,“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但遁逃至何处,略知月氏的去向,所以逃出后就沿月氏西迁的路线西行,当时留住于酒泉祁连山的小月氏,就是他寻找的第一个目标。大月氏从酒泉(酋涂)离开后,西行绕罗布泊,经天山南麓至大宛北,张骞亦经此至大宛,然后在大宛王的协助下经康居而至大月氏,所以,汉朝开辟的通西域路线,就是经河西走廊至酒泉、敦煌,然后从罗布泊顺天山南麓至中亚。张骞从大月氏、大夏返,是逆阿姆河东行,越葱岭南山,沿昆仑山北麓之和田等地,经罗布泊入河西走廊,所以天山南北路就成了避开匈奴劫掠汉与西域各国交通的道路。
但是,这条道路从开辟的时候起,就有很大局限性。从敦煌西行至鄯善,历经千余里,无人,乏水草,而且有白龙堆之厄,行人需寻人兽骨而行,所以危险性极大,如无导译,很难通过。过罗布泊,至鄯善,“地沙卤,少田,寄田仰谷旁国”,“民随畜牧逐水草”。这样一个缺乏粮食,仅有千五百户人口的小国来说,供应来往行旅食宿,是难以支持的。而从中原到西域的行旅,或者是西域到中原的使团,人数动辄数百,在特殊情况下,人数多达数万,这批人畜不论从阳关西行至鄯善,或是从鄯善东行至玉门、阳关,都要在鄯善得到供给,后者还要以备白龙堆数十站的需要,而鄯善是根本无力胜任的。还有,当西汉初开西域路时,北方的匈奴势力强大,威胁鄯善,迫使其王子为质于匈奴,鄯善处于两大国间,“无以自安”。鄯善既要负担通汉使臣的供役,又要受匈奴的威逼,影响交通的正常运行。直至元封二年(前109年),汉使王恢遭到鄯善的多次刁难,汉朝派从骠侯赵破奴与王恢出兵,破鄯善虏其王,情况才有变化。元凤四年(前77年),鄯善王尉屠耆即位,请求汉朝在其国伊循城派兵屯田,汉朝派兵于伊循屯田积谷,设伊循都尉。考古发掘资料证实,在若羌米兰及其附近,发现汉代灌溉系统,且有耕田痕迹,说明这里曾大规模兴办过屯田。在罗布泊东北,发现一批从宣帝黄龙至成帝元延年间的木简,多与屯田有关,其中四见“居卢訾仓”一名,可见西汉政府设西域都护后,为解决这一地区的供应问题,采取许多措施,产生了积极效果,但从根本上改变这一路段的险阻,是不可能的。
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匈奴统治西域的右日逐王先贤掸降汉,汉护西域南道使发诸国兵从车师(吐鲁番)迎接至山南,又转送至长安,从此,汉朝统一了车师等国,西域南道使并护北道,称“西域都护”,立幕府。汉朝统一车师等国后,设官置守,加强行政管辖。又徙屯田于车师,元帝时置戊己校尉主屯田。《汉书·百官公卿表》:“戊己校尉,元帝初元元年(前48年)置,有丞、司马各一人,候五人,秩比六百石。”车师戊己校尉的设置,使汉朝对天山北路的经营进一步强化,从行政管辖扩大到军事屯田,大大促进了该地区农业生产的发展与社会秩序的安定。
但是,郑吉迎接的道路是从天山以南北上车师国地,护送日逐王是沿张骞开辟的道路传送至长安的,以后汉朝政府每年派往车师的官吏、戍卒、田卒,都要从玉门关、阳关出发,经白龙堆、罗布泊,北上车师,不仅险阻,而且绕道,为行旅增加了困难。特别是西域都护和戊己校尉设置以后,来往于此道的人更多,费时费力的绕道,已经不适应形势的发展,迫使汉朝急需开辟新的道路。《汉书·西域传。车师后城长国》条记:
元始(1~5年)中,车师后王国有新道出五船北,通玉门关,往来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开,以省道里,半避白龙堆之厄。车师后王姑句以当道为柱置,心不便也。地又颇与匈奴南将军地接,普欲分明其界,然后奏之。召姑句使证之,不肯。
这条记载是车师后王国首先透露的一条路线的转述,所以应是车师后王国通玉门关的一条通道。起点是车师后王国,其国治今新疆奇台县,换句话说,这是从奇台至玉门关的一条道路。奇台在天山以北,通玉门必须先越天山,其越山隘口说是在“五船北”。“五船”为车师语译音甚明,但传抄中有无错误,不得而知,要从对音还原其方位,大概不可能。当时车师前国与后王国来往密切。宋人王延德出使高昌,曾从山南冬宫到山北夏宫,也是从隘口穿过,可惜未记载详细历程。近代研究者根据清代人来往所走路线,认为是奇台东北通吐鲁番盆地十三间房的通道,但以后的记载五船在盆地以南。过十三间房是原车师前国的辖区,此时车师前国已不存在,地属戊己校尉管辖。由此向玉门关,方向向东南,“半避白龙堆之厄”,说明它没有完全绕开白龙堆,而是擦堆而过。把这几个点连接起来,就是从奇台行,东南过天山,出十三间房,历鄯善境,过库鲁克塔克山,至玉门关。车师后王国是游牧民族国家,对游牧民族来说,从鄯善至玉门关一段的戈壁沙漠地带,几天缺水,并不是十分困难的障碍,可以通行,但作为商路来说,是要具备必要条件的。戊己校尉徐普欲开,以省道里,却遭到车师后王的抵制。
车师后王拒绝的理由有二:一是“以当道为柱置”,就是处于通道的要冲、咽喉,来往行人太多,就像鄯善国一样,增加人民的负担;二是车师后王国与匈奴南将军接壤,双方关系特别是牧场难以截然分开,说明此时的车师后王国还受匈奴的挟制。此匈奴“南将军”,当是匈奴西边的右谷蠡王,而非其他。
车师后王姑句拒绝,徐普强行,双方矛盾激化,姑句即突出高昌壁,降匈奴。王莽篡汉前,为新都侯,使人至匈奴,要求交出姑句等二王。单于谢罪,送姑句等于西域恶都奴(约在今哈密西)界上。王莽不听劝告,陈军斩姑句等。于是,西域诸国反,匈奴乘机南下,统治了部分国家,汉朝经营一百多年的西域,迅速葬送于王莽之手,而将要开辟的“五船道”,不得不停止了。
二、伊吾屯田与西域东北地区的开拓与发展
汉朝经营西域经过六十年的中断(三绝三通的第一绝)后,在河西、西域以及南部匈奴广大人民的要求下,东汉政府开始重新统一西域天山南北。《后汉书·窦固传》记:
时天下安,(明)帝欲遵武帝故事,击匈奴,通西城,以固明习边事。(永平)十五年(72年),拜为奉车都尉,以骑都尉耿忠为副;谒者仆射耿秉为驸马都尉,秦彭为副;皆置从事、司马,并出凉州。明年,固与忠率酒泉、敦煌、张掖甲卒及卢水羌胡万二千骑,出酒泉塞;耿秉、秦彭率武威、陇西、天水募士及羌胡万骑,出居延塞;又太仆祭肜、度边将军吴棠将河东、北地、西河羌胡及南单于兵万一千骑,出高阙塞。固、忠至天山,击(匈奴)呼衍王,斩首千余级。呼衍王走,追至蒲类海,留吏士屯伊吾卢城(今新疆哈密偏西)。明年,复出玉门击西域,固遂破白山,降车师。
这次出兵分四路,重点是河西二路。规模虽比宣帝初年五将军出兵共击匈奴小得多,但重点突出,主要集中在西域东北部,对象是由东迁来的匈奴北单于治下的呼衍王部。进军路线和主要战场西汉时已经有过,但“留吏士屯伊吾卢城”,则是第一次。又据《后汉书·班超传》记:“十六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奴,以超为假司马,将兵别击伊吾,战于蒲类海。”可见占领伊吾卢城者为班超。伊吾卢地区的占领和伊吾屯田的开办,是汉朝经营西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又据上引之“复出玉门击西域”,“固遂破白山,降车师”相对照,窦固第二次出兵,是从玉门关出发,直达车师前后国,与“五船道”的线路大致相近。当时,窦固力主先攻车师前王,耿秉则主先攻后王,“以为并力根本,则前王自服”,遂“引兵北入”,这更证实所取为“五船道”的走向。
伊吾卢屯田比西汉时的戊己校尉屯田,向东延伸500多华里,对汉朝政府来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当时,北部匈奴西迁人数不断增加,除呼衍王部外,沿河西北塞陆续移居西域东北部者不断,依附呼衍王,呼衍王以伊吾、蒲类为据点,控制西域,隔断交通,汉朝击败呼衍王,留屯士屯田伊吾卢,对匈奴北部特别是呼衍王部,是一沉重打击。屯田伊吾卢,不仅可以屏障西域东北部,而且还可保证汉与西域的交通来往。班超在战后能以三十六名吏士重新统一天山以南诸国,从战略形势看,与汉朝击败呼衍王,开伊吾卢屯田有极大关系。当时卷土重来的匈奴势力,主要在西域东北部,特别是以呼衍王为首的势力,是威胁整个西域安宁的大敌。
在开辟伊吾卢屯田的同时,东汉政府立即恢复和扩建西汉建立的戊己校尉屯田。“永平十七年(74年)冬,骑都尉刘张出击车师,请(耿)恭为司马,与奉车都尉窦固及从弟驸马都尉秉破降之。乃以恭为戊己校尉(后称戊校尉),屯后王部金满城(新疆吉木萨尔);谒者关宠为戊己校尉(后称己校尉),屯前王柳中城(新疆鄯善县鲁克沁),各置屯数百人”。于是,伊吾卢屯田、车师后部吉木萨尔屯田和柳中屯田三足鼎立,互为犄角,形势比西汉时大为好转。三屯田区的设立,不仅发展了农业生产,增加了粮食供给,使吐哈军民得到了食粮保证,而且为西域东大门户的安全提供了充足的实力。此后,匈奴虽不断来犯,但每次都以失败而退兵。
伊吾卢地屯田,后设宜禾都尉主持,又称宜禾屯田。宜禾之名,是以“伊吾地宜五谷、桑麻、葡萄,其北(西)又有柳中,皆膏腴之地,故汉常与匈奴争车师、伊吾,以制西域焉”。宜禾,就是取“地宜五谷”之意。宜禾都尉,当时也起了“以制西域”的作用。18年(75年),焉耆、龟兹攻没西域都护陈睦,北匈奴乘机困关宠于柳中城,车师叛兵攻耿恭,东汉政府遣征西将军耿秉屯酒泉,遣酒泉太守段彭等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七千余人救之。次年,迎还戊己校尉,又罢伊吾卢屯田兵,匈奴复占其地。
永元元年(89年),窦宪击北匈奴,败匈奴于燕然山,汉军大胜。后遣副校尉阎盘将二千余骑,掩击北匈奴之守伊吾者,复取其地。四年(92年),“使中郎将任尚持节卫护伊吾,如南单于故事,监护新立之北部单于”於除键,伊吾屯田恢复。当时,於除鞋寄居蒲类海,任尚屯伊吾,西域东北部尽置于东汉管辖之下。使匈奴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与西域都护平级,略低于郡太守,说明汉朝在此的统治力量进一步加强。不久,於除鞬单于叛,率兵北逃,任尚与将兵长史王辅追斩之,北部单于至此断绝世系。
任尚重返西域后,又接任戊己校尉职,居车师前部高昌壁。永元十四年(102年),班超还朝,任尚接替,任西域都护。但任尚接任后,不听班超告诫,刚愎自用,激起西域各国人民的不满,延平元年(106年)西域诸国兵围攻任尚于疏勒。东汉政府派梁懂等发凉州兵前往解救,诸羌胡兵惧久戍不得归,中途哗变。梁懂等追捕烧杀,激起凉州诸郡西羌大起义。永初元年(107年)西羌起义军控制凉州,断陇道,东汉对西域的统治关系中断,伊吾屯田也因后援不继,不了了之。汉朝罢西域都护,迎伊吾卢、柳中屯田吏士还。
元初六年(119年),敦煌太守曹宗以北匈奴余部转盛,侵扰西域,威逼郡境,因上书派将兵长史索班屯田伊吾卢,招抚西域诸国,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车师前王及鄯善王复来降汉。次年,北匈奴率车师后王军就杀长史,曹宗上书告急。东汉政府经过一场激烈争论后决定复敦煌郡营兵三百人,置西域副校尉居敦煌,羁縻西域。后来又从张珰议,置敦煌校尉,增加河西四郡兵,以班勇为西域长史,将兵五百人出屯柳中。班勇出西域,联合鄯善、疏勒、车师前部兵,擒后王军就斩之,平定诸国。
汉顺帝永建六年(131年),汉朝以“伊吾旧膏腴之地,傍近西域,匈奴资之,以为钞暴,复令开设屯田,如永元时事,置伊吾司马一人”,伊吾屯田恢复。伊吾屯田恢复后,保卫伊吾和车师等六国安全的责任,主要落在敦煌郡及其太守的身上。自阳嘉三年(134年)以来,北匈奴呼衍等部的多次南下侵扰,寇伊吾,攻伊吾屯城,都是敦煌太守领兵或派兵击退。敦煌太守负有兼领西域之责,西域东北门户,特别是伊吾卢屯田的安全,都由敦煌太守承制行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东汉灭亡。
从伊吾卢屯田设立(73年)到东汉政府衰败(190年)的近120年中,伊吾屯田时置时撤,但总的情况是当地农业生产不断得到发展,东汉政府已经认识到开伊吾屯田对保卫西域安全的重要性。撤而复置,就是这一认识的见证。伊吾卢屯田的确也起到了屏障匈奴、保卫西域的作用。伊吾屯田设置时期,金满屯田和柳中屯田都得到恢复和发展。虽然由于凉州诸郡的三次西羌大起义,隔绝交通,使屯田生产受到影响,但发展农业生产的基础还是继续保持着,形势一有好转,屯田立即恢复。
从伊吾屯田开始,东汉政府多次出兵即由敦煌出发,或达车师,或到伊吾,实际上就是开辟了敦煌直达吐哈地区的交通路线,“避白龙堆之厄”目的开始实现。行旅、官吏、军卒可以直接到伊吾、柳中得到给养,而且省时、省费。特别是敦煌太守兼领西域后,来往人数不断增加,敦煌与伊吾的关系更加密切,行旅的安全得到保证。至此,西汉末年提出的“五船道”,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初步成为现实。
《后汉书·西域传》在总结西域交通时,称:“自敦煌西出玉门、阳关,涉鄯善北,通伊吾千余里,自伊吾北(应为西)通车师前部高昌壁千二百里,自高昌壁北通后部金满城五百,此其西域之门户也。”引文中的个别用词虽不见当,但出玉门关达伊吾、车师等地的交通路线,已为当时人所共认。至此,通西域只有一条路的历史基本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