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先说明,本文研究的时间范围,主要是秦至西汉前期,到汉朝政府大规模经营河西时为止,但也涉及此前此后的有关问题。所指河西地区,既包括河西走廊,也包括走廊两侧的山谷地区和沙漠草原,比后来西汉设置河西四郡的范围略大。因为西汉河西四郡主要管辖走廊地区的冲积平原和绿洲农业区,而许多少数民族则不受此限。文中所说的”民族”,泛指各历史发展阶段的人们共同体组织,包括氏族、部落、部落联盟等群体,和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不同。探索这样一个新的课题,并非一个人的力量能轻而易举地完成,这里只是把问题提出来供学术界研讨。
《史记·匈奴列传》记:匈奴,西接“月氏、氐、羌”。汉文帝初年,匈奴单于“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从此,河西就成了匈奴人的势力范围。《大宛列传》又记,月氏控制河西以前,乌孙曾活动于此。《汉书·张骞传》记,月氏在击败乌孙之后,夺其地,曾称雄于河西。于是有人就认为,汉开河西前,河西地区的民族就只有乌孙、月氏、氐、羌、匈奴,而不言其他。多年来论及河西地区民族问题着述、文章,没有超过这个范围。
事实上,当时河西地区的民族,远远不是上述几种,而是很多。就以上述诸种言,他们大多是统治过河西地区的民族,被统治者则是复杂的,多部落多部族的,很难说它们与统治者是同一个民族。匈奴统治河西,并非河西地区都是匈奴人,真正的匈奴人是少数,被统治的绝大多数是匈奴外的其他族人。详细考察秦汉之际河西地区的民族和民族关系,对于研究中国通史、中原与西方关系的历史和河西地区的发展史,都是很有意义的问题。
河西地区,从金城黄河以西开始,西至玉门、阳关,全长两千余里,是一个广阔的自然区域。祁连山脉耸峙于南,把青藏高原和沙漠绿洲截然分开,成为两大不同的区域。自古以来,高山积水北流,冲刷山岭,形成了许多河道、谷口,这些河道、谷口,就为青藏高原的民族向北游牧迁徙,进入绿洲草原,提供了通行的道路。河西地区气候温和,水源充足,草木茂盛,是天然好牧场,一直吸引着南北两侧的民族来这里生产和生息。走廊北侧,谷水(今石羊大河)、弱水(今额济纳河)向北流数百里,深入沙漠戈壁,河水滋润两岸草木生长,为北方民族南下进入走廊绿洲,和走廊民族北迁提供了通道。
河西走廊南侧的青海高原,地势高峻,气候寒冷,东西交通极为不便;北侧之沙漠戈壁,水草分布不均,沙漠中跋涉困难,也不便于东西民族的迁徙、交往。唯独走廊地区,地势平坦,有充足水草,能为行人迁徙、停驻提供方便。长期以来,无数东方民族向西迁移,或西方民族向东迁移,都曾借助于这个天然大道到达各自的目的地。因此,河西地区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成了许多民族活动的集散之地。过去,人们比较注意研究河西地区在东西交通和东西方民族迁徙方面的地位和作用,而不大注意南北方民族的迁徙、交往活动,这是不全面的。实际上,南北方民族向河西迁徙是频繁的、大量的。
春秋时的一些着作,开始记载了与河西民族有关的名称。《管子·封禅篇》记齐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一事,黄文弼先生认为大夏是原居于甘肃临夏大夏河附近的民族,后来西迁至河西。流传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对河西地区的记载就更多了。《海内东经》记:“国在流沙中者,埠端、玺唤在昆仑墟东南,一日海内之郡,不为郡县,在流沙中。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流沙大约指今腾格里沙漠。昆仑与弱水相连,《大荒西经》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环之。”《汉书·地理志》金城郡条“临羌……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根据以上记载,昆仑山即今祁连山中部之一段,弱水在张掖附近,流沙指其以北之沙漠。在这个地区活动的民族当时有埠端、玺唤、大夏、竖沙、居繇、月支等族。埠端,岑仲勉认为埠读郭,即元代之斡端,今之和田的语源。
秦的疆域以大河为界,应该说它和河西诸族的关系比较密切,但没有留下这方面的资料。秦亡、汉兴,汉朝为了反击匈奴,先是派张骞通西域,后来又派霍去病出兵河西,击匈奴,《史记》和《汉书》根据当时的文档记载了河西的情况,其中提出的许多名称,为我们了解当时河西的情况特别是民族状况提供了重要线索。现在利用这些资料重新加以考证,恢复原意,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是非常必要的。
秦汉之际,活动于河西地区的民族大约有以下十余种。
一、羌人
《后汉书·西羌传》记:“羌氏族无定,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不立君臣,无相长一”。这就是多氏族多部落组织的特点。活动于河西地区的诸羌,情况也是如此。
1.蜡(弱)羌
《汉书·西域传》:“出阳关,自近者始,日蜡羌。”其国“辟在西南,不当孔道”。从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看,这是较晚迁入西域的一个民族,是从张掖弱水地方迁来,当时已无好地占领,只好辟在西南山地。
弱水之名,最早见于《禹贡》《山海经》等书。《禹贡》记:“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山海经·大荒西经》记: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此记载说明,当时所指的弱水,是指合黎山以南诸水,即张掖以南的诸河流,与《汉书·地理志》所记的弱水略异。
弱水的弱,郭璞注:“其水不胜鸿毛”,《玄中记》称,言其“鸿毛不能载”。这些都是从汉语“弱”字的意思软弱、衰弱猜测,不是原意。试想汉文化传人河西在汉武帝时,而弱水之名至少在春秋战国时已有,当地民族如何能在汉文化进入以前就以汉字命名水名。弱水也不弱,水势湍急,冲刷覆载能力都很强,焉能说“其水不胜鸿毛”。
弱实为音译,早期译为弱,汉代译作婼,是不同时期的不同译名。弱、若古音相同并而灼反,若又写作婼羌即弱羌。最早华夏人称弱羌人居地之水为弱水,西迁后汉人又译其族名为婼羌。由此可见,婼羌原居于祁连山北、合黎山南的诸水地区,族名、水名均称弱,后来其部西迁,别族人仍称其水为弱,汉译称弱水。婼羌西迁的年代,大约在月氏统治整个河西时,即秦末。《汉书·韦元成传》记“起酒泉、张掖以隔婼羌,裂匈奴之右臂”。酒泉、张掖间正是弱水流域地区,可见汉朝人仍认为婼羌原是这一带最大的部落。
2.印羌
居延汉简记有“小月氏、印羌人”。(387·1,甲1793)小月氏与印羌并列,知印羌是部落名。
印羌的来源,《后汉书·西羌传》有记载,云:“至爱剑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獂戎。忍季父印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从此印部羌的下落不明。秦献公在位为公元前384~361年,距汉朝经营河西约二百多年。羌俗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印之附落以印为部落名,合乎惯例。印羌人先至赐支河曲(今贵德县西、共和县南之龙羊峡一带),又从此西行偏北约数千里,就是祁连山。居延汉简又见印羌人,就是从祁连山进入河西的一部分遗民。
3.番和羌
《汉书·地理志》张掖郡有番和县。《读史方舆纪要》记汉番和在永昌县西,约今山丹境内。番和的番应从汉应劭注读皮,不读盘。又《十三州志》记有卑禾羌,分布于今青海湖北。番、卑音近,和、禾音同,因此番和即卑禾。
羌俗以父名母姓为种号,人名有父子连名制的习俗,同辈兄弟又行排行,羌人中有烧何部、封河部,番和似是他们的兄弟部落。烧何部原居祁连山南,后因遭卢水胡攻击,依附临羌县。大概此数部原来都在祁连山谷间,番和部出扁都口,至今霍城一带,进入河西走廊。汉开河西时,番和部归汉,汉以其地置番和县。汉末魏初,河西战争起,此部迁至青海湖北,称卑禾羌。鲜卑统治青海时,又以卑禾虏的名称出现。
二、匈奴人
匈奴统治整个河西地区在汉文帝初年,其部落进入河西的时间较早,秦末汉初河西已有匈奴人居住。这里所说的匈奴人,既包括匈奴本部的部落,还包括被匈奴统治后不同程度匈奴化了的一些部落。
1.速濮(须卜)部
《史记·骠骑列传》:“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讨速濮,涉狐奴”;又说:其夏“鹰击司马破奴再从骠骑将军斩速濮王,捕稽沮王”。乌并非山名,而是水名,指汉乌逆水,今庄浪河。霍去病过乌逆河北上所讨之速濮,《史记索隐》注读“速卜”,崔浩注“匈奴部落名”。《史记·匈奴列传》记:匈奴有“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又《后汉书·南匈奴传》记:匈奴“单于姓虚连题,异姓有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为国中名族,常与单于婚姻。呼衍氏为左,兰氏、须卜氏为右”。据上述可知,须卜氏是后来加入匈奴贵族集团的一个部落,其方位居右方,右方即西方,正与速濮部的位置相同。当时匈奴单于庭在今河套平原东,速濮恰在其西,此速濮部正是匈汉贵族须卜氏。霍去病涉过今永登县之庄浪河讨速濮,赵破奴经北地郡西上斩速濮王,可见速濮部活动范围在甘肃永登县北,宁夏黄河以西。
2.稽沮(揟次)部
上引《骠骑列传》记:赵破奴“斩速濮王,捕稽沮王”,知稽沮部是速濮部的邻部。《汉书·地理志》武威郡有捂次县,位置在姑臧东松陕水(今古浪河)下游。《晋书·地理志》改为揖次,可知捂次即揖次。揖、稽同音,揖次(揟次)为稽沮的别译。
3.休屠部
《骠骑列传》记;元狩二年霍去病“收匈奴祭天金人”;《匈奴列传》记:“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又《汉书·金日碑传》:“金日殚,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武帝元狩中,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兵击匈奴右地……虏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骠骑复西过居延,攻祁连山,大克获。单于怨……昆邪、休屠恐,谋降汉。休屠王后悔,昆邪王杀之。”从上述记载可知休屠王部是匈奴在河西的一个部落,元狩二年汉夺其祭天金人,部落王为浑邪王所杀,太子降汉。
休屠王部的分布地区在谷水中下游。《汉书·地理志》武威郡有休屠县,武威县东北有休屠泽,休屠县和休屠泽是因休屠部活动于此而得名。《元和郡县图志》载,汉休屠县城在姑臧城北六十里,《水经注》记休屠泽在汉武威县(今民勤县北)东北。
史籍所载休屠部是匈奴之一部,这已经为近代史学家所公认。但是,休屠部是匈奴本族,还是被匈奴统治下的另一部落,这是值得重新研究的问题。从一些记载看,它和匈奴不同。第一,匈奴的信仰据《匈奴列传》记“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这显然是原始的自然崇拜,而休屠人奉祭天金人,祭天金人据汉代以来的史家一般认为是浮屠,即佛像,证明他们信仰佛教。第二,休屠王部失败后,除少数人随浑邪王到长安,汉置属国安置外,其余留在原地者直到十六国时始终保持休屠(休屠各)的名号,不与北邻的匈奴人融合;就是杂居于匈奴人中的,亦自有名号。第三,河西匈奴休屠人与卢水胡关系甚密。根据上述理由可以提出一种看法:休屠部人原是西方接受佛教的一个民族,东迁至河西走廊东部,受匈奴贵族统治,但部众还没有匈奴化。
4.浑邪(浑庾)部
霍去病第一次西征时,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同年秋,浑邪王降汉,得封漯阴侯。《汉书·地理志》:“张掖郡,故匈奴昆邪王地。”知浑邪部地在汉张掖郡。
汉代张掖郡的辖地,分两个时期。汉宣帝地节初年分置武威郡以前,张掖郡辖地东达黄河,西包弱水;分置武威郡以后,东部归武威郡管辖,西汉显美县(今永昌县东)仍归张掖郡,可见张掖郡的东界在今武威县与永昌县交界处。浑邪王故地不包括张掖郡全境,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实际上就在汉张掖县地附近。武威郡分置后,张掖县属武威郡,证明张掖县在显美县东。王莽时,改张掖郡名日设屏,改武威郡名日张掖,很可能是因为武威郡从武威县(今民勤县北)南移后曾设置于此,后迁至姑臧。张掖从李陵屯兵开始到张掖郡移置于得,共约四十年,这期间张掖一直是河西重镇,农业生产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就是张掖郡治西移后,这里仍是要地,人口比较集中。根据考古发掘,今武威县西北与永昌县交界处的洪祥滩,汉代墓葬建筑遗址很多,这里有个地名叫张义,据云是因张义沟得名,大概这就是汉代张掖县的遗址。东汉初年,姑臧只设县长,人口在万户以下,说明还未发展起来,规模不及张掖。根据以上分析,汉代张掖县大约就在今洪祥滩附近,浑邪王部的活动范围就以此向西北发展。
浑邪部是匈奴贵族统治下的一个部落,追其根源,大概就是浑庾。《匈奴列传》记:冒顿初即位,“北服浑庾”,此后再不见于史册。大概它被冒顿击败后,成为匈奴属部,后迁至河西。《骠骑列传》引武帝诏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赉,绝大幕……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表彰霍去病元狩四年北击单于的功绩。其中所说荤粥之士,是指霍去病部下的荤粥之兵。此荤粥即元狩二年归降浑邪部人,证明浑邪即浑庾、荤粥。
5.鲽得部
《汉书·霍去病传》记:“骠骑将军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鲽得。”《地理志》张掖郡治鲽得县。居延汉简记鲽得县离居延肩水塞约六百里。近人考证今张掖县西北之黑城遗址,即为汉鲽得县地。
得,唐颜师古注:“匈奴中地名”,《元和郡县图志》则记“鲽得……本匈奴鲽得王所居,固以名之”。如此,则鲽得原为匈奴部落名,后成为地名。
6.乌犂(屋兰)部
《史记·建元以来侯年表》:“河綦(侯),以匈奴右王与浑邪降,侯。(元狩)三年七月壬午,康候乌犁元年。”河綦侯为侯名,乌犂为人名或部落名,因该部居匈奴西方,所以是右方王将。与浑邪王同降汉朝,证明是浑邪部的邻部。
《汉书·地理志》张掖郡有屋兰县,《读史方舆纪要》记其位置在张掖县东北,东与汉张掖县相邻。屋兰得名译自当地居民的称呼,屋、乌同音,兰、犁声母相同,收声略异。屋兰当为乌犁部旧居之地,部落王降汉之后,汉以其地置屋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