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治匈奴史者,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匈奴诸部王的问题。
匈奴诸部王,是匈奴单于借以维持其统治的重要支柱,代表单于在各地行使权力,维系匈奴政权。因而匈奴国家的社会政治制度和经济结构,都与诸王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匈奴诸部王,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一是匈奴政权的历史比较长,这期间有发展、有变化,总形势的变化,必然引起整个政权各部分的变化。领土的发展,使诸王增加,单于统治中心的转移,诸部王的辖地也跟着转移;单于政权分裂,从而引起诸王的并列等。二是匈奴政权组织在发展中不断健全、完善,西汉时没有“四角”、“六角”之说,东汉时有了这种制度,西汉时匈奴贵族仅有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东汉时增加了丘林氏等。这些问题都关系到诸王制度的研究,必须分别对待。加上匈奴国家本身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资料,汉文记载不仅不系统、完整,还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这都给研究工作者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尽管如此,这个问题还是可以研究的。本文试图从匈奴国家的政治制度和管理体制入手,全面考察匈奴诸王的性质、地位和分布等问题,力求使线索比较清楚些。
一、匈奴的政治制度
匈奴国家是战国时期形成的、以氏族、部落制发展起来的、游牧经济为基础的奴隶制国家。它建立于大漠南北广大草原。这个国家一开始,就和中原地区以封建农业经济为基础的秦、汉王朝不同。秦、汉王朝国内的经济基础是农业,居民的大多数是农民,采取的政治管辖体制是封建郡县制。西汉时虽曾分封过一批王、侯,但数量不多,辖地有限,大量居民还是郡守、县令管辖下的臣民,郡守、县令代表秦、汉政府行使管理权。匈奴则不然。匈奴国家的属民是氏族、部落和部族制下的成员,匈奴单于要通过部落、部族的酋长行使统治权。他们虽然建立起国家,但各部血缘关系的纽带还依然存在。这个国家赖以存在的经济是游牧经济。游牧经济的特点就是随畜逐水草,所居无常,因而流动性大,居地不稳定。这种以游牧经济为基础、由部落奴隶制建成的国家,它的政权统治形式,必然带着与之相适应的种种特点,诸王就是其中之一。
匈奴国家的制度,《汉书·匈奴传》有详细记载,文云:
单于姓挛鞮氏,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日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日万骑。其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单于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之属。《后汉书·南匈奴传》又记:
南单于既内附,兼祠汉帝,因会诸部,议国事,走马及骆驼为乐。其大臣、贵者左贤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贤王,次右谷蠡王,谓之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斩将王,是为六角。皆单于子弟次第当为单于者也。异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余日逐、且渠、当户诸官号,各以权势优劣、部众多少为高下次第焉。单于姓虚连题,异姓有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为国中名族,常与单于婚姻。呼衍氏为左,兰氏、须卜氏为右。
两书记载,有同有异。同是主要的、根本的,异的是变化、发展,或者是对前者的修正、补充。根据这些记载,我们可以概括出以下几点。
(一)匈奴国家是由挛鞮氏部落和呼衍氏、兰氏以及后来陆续加入的须卜氏、丘林氏等部落掌握统治权的一个奴隶制国家。挛鞮氏是最高的部落,单于出自此族。它和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丘林氏等结成婚姻集团,共同执掌政权。
(二)匈奴国家的行政管理,分三大部分(区域),即左(东)方、右(西)方和单于王庭直辖区。与之相应的诸王,也分为左、右,如左贤王、左谷蠡王,右贤王、右谷蠡王等。三大区域内部,还分左右,这在后面还要分别讨论。五大贵族部落除单于所出的挛辊氏居中以外,其他四族呼衍氏在左方,兰氏、须卜氏、丘林氏为右方。这种划分基本上确定了诸王的位置。
(三)《后汉书》记载的“四角”、“六角”中的“角”,可能是指方位。从史书所记看,左贤王、右贤王与汉接近,同汉朝的来往接触较多,似乎在东、西两方的南部,则左、右谷蠡王当在东西两方的北部。如果这种说法基本上能够成立,则“四角”的分布就在单于庭的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角。“六角”王是夹在“四角”王之间,在“四角”王和单于的双重领导下行使职权。
(四)“四角”、“六角”王,都是单于子弟,即出自挛韫氏,其他贵种不能得封,则呼衍氏、兰氏、须卜氏和丘林氏只能有部落王,如呼衍王、须卜王等,他们不能列入“四角”、“六角”王中。但是,“四角”王变更频繁,随着单于的不断更替,他们也要跟着变更,争为单于的继承者,而其他四种部落王就不易变更。因此,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虽然地位高,权力大,但都不恒其居,我们只能研究出左、右两部王的大致辖地,无法判定出具体某一个王的领地。
(五)《汉书》记“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等,即“四角”、“六角”王和四大贵族部落王以下,还有很多小的部落王。这种部落王,实际上就是部落酋长,但也称王,其地位、权势与上述几种王有着显着的区别。
(六)匈奴国家四百多年的历史,中间有许多变化,因而诸王封地也跟着发生变化。前引《汉书·匈奴传》所记:“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单于庭直代、云中”,这仅仅是西汉初期冒顿单于在位时的情况。
西汉文帝四年(前176年),单于使右贤王至西方求月氏击之,寻征服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至老上单于即位时(前174年),匈奴西方的势力一直达到西域准噶尔盆地一带,右贤王的辖区大大向西扩张了。
汉元狩二年(前121年),武帝派霍去病两次出兵河西,败匈奴休屠等诸部王,浑邪部王降汉,汉拥有河西大片领土,迫使匈奴向西北迁徙。四年(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在大漠南北再败匈奴兵,单于突围向西北遁走,从此漠南无王庭。元封四年(前107年),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并拥有辽西、辽东,迫使匈奴在左方的势力向西北退却,使匈奴的整个形势发生变化。《匈奴传》记:“自是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兵直酒泉、敦煌”,左方王将的辖区与汉初单于庭的辖区接近。天汉二年(前99年),汉李广利、李陵、公孙敖出兵与匈奴单于战,战场就在河西走廊以北;公孙敖出雁门与左贤王战,也在这一带的余吾水上。宣帝元康时,单于遣左、右奥鞋各六千骑与左大将再击汉之田车师城者,左大将,左、右奥鞋王均至西域,也说明左王将由东向西转移。
神爵四年(前58年),呼韩邪单于立。甘露元年(前53年)呼韩邪降汉,单于庭又恢复在云中以北。此时与其并立的郅支单于在漠北不能支持,向西迁徙,击乌孙,降乌揭,与所属诸王设庭于坚昆地。其所属诸王依例应有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等。
呼韩邪单于统一大漠南北,南与汉边塞为邻,在这六十年间,匈奴的制度基本上与汉初相符,《匈奴传》中记载有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等。这说明匈奴统一于汉朝,但诸王制度仍依故俗。
王莽执政,破坏了汉与匈奴间六十年之久的和好关系,又于匈奴中封十五单于,使其各部互相争斗,诸王制度更加混乱。
东汉初年,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舆死,乌达辊立为单于;寻死,弟左贤王蒲奴立为单于。蒲奴单于密谋杀害右奠鞋日逐王比,比遂领所主南边八郡四五万众及各部大人反抗蒲奴单于。建武二十四年,八部大人共议,立比为醯落尸逐辊单于,又以其大父尝依汉得安的故事,改称呼韩邪单于。从此,称呼韩邪单于为南单于,称其北之蒲奴单于为北单于。
在南北单于对峙期间,两单于各有王庭。南单于初立庭于汉五原西部塞八十里,不久又从诏徙居云中,后来又徙居西河美稷。《南匈奴传》称:“南单于既居西河,亦列置诸部王,助为扦戍。使韩氏骨都侯屯北地,右贤王屯朔方,当于骨都侯屯五原,呼衍骨都侯屯云中,郎氏骨都侯屯定襄,左南将军屯雁门,栗籍骨都侯屯代郡,皆领部众为郡县侦罗耳目。”呼韩邪单于所依赖的八部,位置均在汉郡县内外,间于汉和北匈奴之中。
蒲奴单于的北单于庭在南单于庭以北。《南匈奴传》记:建武二十五年(46年)春,呼韩邪单于曾遣其弟“左贤王莫将兵万余人击北单于弟薁鞋左贤王,生获之,又破北单于帐下,并得众合万余人。北单于震怖,却地千里。”北单于得不到汉朝政府的大量资助,内外交困,在漠北困难重重,遂举部向西迁徙。汉朝允许武威等郡县开市,设置官邸,接待北匈奴各部首领。北单于以下,亦置诸王,如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温禺鞮王、薁鞬日逐王等,也是以诸王领各部。
根据以上所述,匈奴国家虽然有它内部逐渐形成的、符合它的地理环境和经济条件的诸王制度,但是,由于它在数百年的历史中总的形势不断发生变化,因而就引起其他方面的变化。如单于所出的挛辊氏贵族,原居匈奴中,“直代、云中”,单于庭西迁,其族也要跟着西迁,数单于并立时,其族挛鞔氏部也要跟着分裂。又如两书《匈奴传》均记呼衍氏部族为左,在东方;可是由于匈奴势力多次向西转移,东汉时在西域蒲类泽以北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呼衍王部落,如此等等。所有这些,我们必须根据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的具体现状做出具体分析,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
二、匈奴诸王考述
匈奴单于以下,诸首领多称王。王是汉译,颜师古认为与“大人”之意相同。下面根据不同情况,分别进行叙述。
(一)自次王、题王
《汉书·匈奴传》记:“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介独迂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事在汉元朔六年(前123年)。颜师古注:“自次者,尊重次于单于。”可知位在单于下、诸王上。
《匈奴传》又记:神爵二年(前60年)“单于病欧血,因不敢人,还去,即罢兵,乃使题王都犁胡次等人汉,请和亲。”“题王”一名,仅此一见,与匈奴诸部王的名称不符,可能就是“自次王”略为“次王”的别译。这种王是临时设置,没有封地,神爵以后再未出现这个名称。
(二)单于诸子弟王
《匈奴传》:“匈奴谓贤日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南匈奴传》记:诸“四角”、“六角”王,“皆单于子弟次第当为单于者也。”可见按照制度这十种王只有单于子弟才能担任。但匈奴大王长仅二十四个,而单于子弟又不止二十四人,大大超此数,因此在二十四王长之外又设许多王,类似“亲王”,“亲王”又可计入二十四王。在未列入“四角”、“六角”王之前,仍称王,别有名号。见于记载者有:
1.伊酋若王
《匈奴传》记:“握衍朐鞮单于立,复修和亲,遣第伊酋若王胜之入汉献见。”此“伊酋若王”《宣帝纪》作“呼留若王”,名称与“四角”、“六角”王不同。伊酋若王在《汉书·冯奉世传》中还有记载,云:“初,昭帝末,西河属国胡伊酋若王亦将众数千人叛,奉世辄持节将兵追击。”这说明伊酋若王昭帝时久已有之。
2.休旬王
《匈奴传》记:“屠耆单于从弟休旬王将所主五六百骑击杀左大且渠,并其兵,至右地,自立为闰振单于。”屠耆单于原为日逐王,是右贤王拥其为单于,自然是单于子弟。休旬王又是屠耆单于从弟,也是单于子弟。
3.右致卢儿王
《匈奴传》记:“复珠系若辊单于立,遣子右致卢儿王醯谐屠奴侯入侍。”
4.左祝都韩王
《匈奴传》记:“搜谐单于立,遣子左祝都韩王朐留斯侯入侍。”
5.右于涂仇掸王
《匈奴传》记:“车牙单于立,遣子右于涂仇掸王乌夷当入侍。”
6.右股奴王
《匈奴传》记:“乌珠留单于立,以第立阏氏子乐为左贤王,以第五阏氏子舆为右贤王,遣子右股奴王乌鞮牙斯入侍。
7.醯椟王
《匈奴传》记:“呼都而尸单于舆既立,遣大且渠奢与云女弟当户(于)居次子醯椟王俱奉献至长安。当至长安,莽拜为须卜单于。”当既能为单于,醯椟王亦应属亲王。
8.於轩王
《汉书·苏武传》记:“武既至海上,禀食不至,掘野鼠去草食而食之。积五六年,单于弟於轩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织缴,檠弓弩,於轩王爱之,给其衣食。”苏武被囚于北海,约今贝加尔湖,单于弟弋射而遇,略给衣食,此於轩王亦属亲王。
9.伊细王
《汉书·宣帝纪》:“五凤二年冬,匈奴呼速累单于帅众来降。”同书《宣帝功臣表》:“义阳侯厉温敦,以匈奴呼连(速)累单于率众降,侯、千五百户。五凤三年二月甲子封,四年坐子伊细王谋反,削爵为关内侯。”《匈奴传》不称“呼速累单于”,今从纪、表。
以上诸王,都是单于子弟,他们不是“四角”、“六角”王,但都有王号。有王号,即表明有地位、属民。这九王中有“左祝都韩王”,想必有“右祝都韩王”;有“右致卢儿王”、“右於涂仇掸王”、“右股奴王”,理应有与之对应的“左”王。这些王从记载看都在单于身边,即单于庭直辖地,位置在代郡和云中郡以北。
(三)五大贵族部落王
匈奴贵种有挛鞮氏(虚连题氏),其下有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丘林氏,共五大贵族部落。挛鞮氏为单于所自出的部落,地位最高,并与其他四族构成婚姻集团。按匈奴制度,此四族为异姓,不能任单于和“四角”、“六角”王,只能任左、右骨都侯,左、右尸逐骨都侯,日逐、且渠(又称大沮渠)、当户等,辅佐单于及左、右王维持政权。这五大贵族,仍有自己的部落首领,也称王,但与“四角”、“六角”王不同。
1.挛鞮氏部落王
《匈奴传》记:“单于姓挛鞮氏”,挛辊氏部落出单于,统治匈奴国家,但不等于单于就是挛鞮氏部落王。挛鞔氏部落王在前后《汉书》中被译为薁鞬或薁鞮王。
黄盛璋先生承认“奠鞋部必属匈奴王族”,但不是挛鞔民,说“薁、为与挛、虚连相差甚远,似非为一”。这样说是否认为匈奴的王族是二,不是一,即单于及诸方王既出自挛辊氏,又出自薁鞬氏。这种说法就把两匈奴传的记载否定了。
实际上,“挛鞮”、“虚连鞮”、“为鞬、“薁鞬”都是同名在不同情况下的异译。《汉书》初译为“挛鞮”,《后汉书》译为“虚连题”,印中又作“为辊”,实为一名,这一点大致意见一致。而“薁鞬”的“薁”,据《后汉书》李贤注,音“许六”反。“许”与“虚”音相同,“六”与“连”音相近,“许六”就是“虚连”。“鞬”师古注,与“鞮”同,译音有轻重。由此可见,“奥鞬”就是“虚连题”,或者“挛鞬”,奥鞬王就是挛鞮和虚连题王。
奥鞬王还分左、右。《汉书·匈奴传》记:
其(神爵)后,左奥鞬王死,单于自立其小子为奥鞬王,留庭。薁鞬贵人(不服),共立故奥鞬王子为王,与俱东徙。单于遣左、右丞相将万骑往击之,失亡数千人,不胜。
明年秋,屠耆单于使日逐王先贤掸兄右奥鞬王为(与)乌藉都尉,各二万骑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右奥鞬王闻之,即自立为车犁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