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寿先生在他所着《北狄与匈奴》、《氐与羌》和《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等书中,多次涉及汉至魏晋十六国时期活动于我国西北地方的卢水胡和小月氏等两个民族。由于这两族不是书中研究的主题,而是在叙述各个民族关系中涉及的,因而未能充分展开,但他的基本观点是正确的,分析论断仍具有指导意义。兹略作补充,撰成一文。
一、卢水胡
卢水胡的历史应分起源地、迁徙和后期建立国家政权等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要涉及到与周围民族的融合问题。
(一)卢水胡的起源
《北狄与匈奴》一书称:
卢水胡最初的起源地在什么地方呢?关于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就有三种说法:第一说以为东汉时的卢水胡最早见于《后汉书·西羌传》,而唐代李贤注窦固传时,又引《水经注·河水篇》以为“湟水东经临羌县故城北,又东,卢溪水注之,水出西南。卢川即其地也。”此以卢水胡起源于今青海东部。第二说以为卢水胡就是北地胡,如惠栋在《后汉书》补注中即有此说。第三说,沈钦韩《后汉书疏证》云:“明志,甘州卫东南有卢水,亦日沮渠川。《纪要》,《北史》沮渠蒙逊世居张掖临松卢水,即此川。作者是赞同沈钦韩的说法的。卢水胡的起源地,当即在今日的河西走廊。
第一说的力主者,为王日蔚、唐长孺等先生。后者说:“东汉初年已有卢水胡之名,他们所居地与今西宁相近。这条卢溪水,李贤注以为即是卢水,亦即是卢水胡所居地,此水约在今西宁西。”第二说的提倡者为清乾隆时经学家惠栋,根据是《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冉夷……北有黄石、北地卢水胡”和《华阳国志·大同志》元康八年(298年)条“汉山兴乐县黄石、北地卢水胡成豚坚、安角、成明石等与广柔、平康、文降刘紫利羌有仇”等语。黄石指西汉时的黄羝羌,东汉时部分从青海东部东迁,居武都郡南,十六国时乞伏炽盘遣昙达伐姚艾于上邦,“进屯大利,破黄石、大羌二戍”,此黄石变为戍所名,仍含有族的意思。而“北地”是否为汉北地郡,显然不是。魏晋及其以后的北地郡,在关中渭北,耀县、郴州先后为北地郡治所,北地卢水胡当指陕西关中渭河以北之卢水胡,非汉北地郡久有卢水胡之证。渭北氐羌杂胡有几次西南下,人天水、汉阳、武都郡之事,此北地卢水胡实即魏晋迁入关中的卢水胡。
以上所引的历史资料,都是东汉及其以后的作品,把卢水胡的出现定在东汉初。1972-1976年甘肃居延考古队在居延地区发掘时,得到了几件关于卢水胡的简文:“甲渠言部吏毋作使属国秦胡卢水士民书”;“建武六年七月戊戍朔乙卯甲渠守鄣候敢言之府移大将军莫府书日属国秦胡卢水士民从兵起”;“之明告吏民诸作使秦胡卢水士民畜牧田作不还,有无(误)四时言,谨案部吏毋作使属国秦胡卢水士民者敢言之”。
简文中的“大将军莫府”,指窦融的大将军府。融于更始新立(23年),辞让钜鹿太守,求得张掖属国都尉。到任后联合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五郡太守和都尉(郡都尉),被推为五郡大将军兼张掖属国都尉,开府治事。张掖属国都尉下辖原张掖郡内外的许多少数民族,卢水胡为其中之一。建武六年(30年),河西五郡尚未统一于东汉,而窦融早于建武三年已在《居延都尉吏奉谷秩别令》这件文书中使用“建武”年号。“甲渠”指甲渠候官。三条简文所说的意思是新莽时张掖属国都尉下的秦胡、卢水等士民,为加强防卫,有被征调至亭郭等处戍守者,因久不归家,影响四时农、牧业生产。大将军府下文部属,不要再继续作使卢水等胡吏民,应放还归家,从事生产。简文虽记东汉初年事,但反映出早在西汉时张掖属国都尉下就有卢水胡这个民族,而且是主要民族之一。
此时的卢水胡位置在何处,应在张掖属国都尉辖境。张掖郡始设于西汉太初三四年,直至地节二年(前68年)武威设郡前,张掖郡境包括弱水绿洲和谷水绿洲,西与酒泉郡接,东至黄河金城。换言之,后来的武威郡包括在张掖郡境。同时设置的张掖属国,辖区略大于张掖郡,绿洲农业区以外的少数民族部落,均归张掖属国都尉管辖。卢水胡为农、牧兼营的民族,似在绿洲之间。
《三国志·魏书·张既传》记:魏黄初元年(220年),“凉州卢水胡伊健妓妾、治元多等反,河西大扰。帝(魏文帝)忧之,曰:非既莫能安凉州。……既扬声军由颤阴,乃潜由且次出,至武威。胡以为神,引还显美。(既)遂前军显美,胡骑数千,因大风欲放火烧营,将士皆恐。既夜藏精卒三千人为伏,使参军成公英督千余骑挑战,敕使阳退。胡果争奔之,因发伏截其后,首尾进击,大破之,斩首获生以万数。”卢水胡军阻张既于颤阴,复“引还显美”。既进军至显美,杀获卢水胡人以万数,则卢水胡根据地在显美无疑。当时阻张既于颤阴者为“七千余骑”,后来在显美战争中被“斩首获生以万数”,可知魏初居于显美的卢水胡至少有四五万人。
显美县的位置,《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三凉州卫条记:“显美城,在卫西北,汉县,属张掖郡,后汉改属武威。三国魏黄初二年,凉州刺史张既击卢水叛部于显美。”《清一统志》:显美在今永昌县东。或说即今武威县丰乐堡地区。丰乐距今武威县城六七十里,西汉时,设于此地的显美县不属武威郡,而属张掖郡,其原因与居于这一带的卢水胡归张掖属国都尉管辖有很大关系。而武威郡没有设置属国都尉,武威郡分设时,这里一直归张掖郡守和张掖属国都尉管辖。
卢水胡所以得名的“卢水”,实际就是后称的谷水。《史记·匈奴列传》左右谷蠡王条下注:“《集解》引服虔曰:谷,音鹿。又《汉书·霍去病传》: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率戎士,逾乌整,讨速濮(须卜),涉狐奴”。此狐奴水亦是谷水,省去词头,为奴水。西汉文帝初年,匈奴占有河西走廊后,因其原名称狐奴水,汉人以鹿、奴、谷同音,后又译为谷水,又作卢水,卢水胡即谷水胡。
《汉书·地理志》武威郡条记:“姑臧,南山,谷水所出,北至武威人海,行七百九十里。”《水经注》:谷水“上承姑臧武始泽,泽水二源,东北流为一水,迳姑臧县故城西,东北流……迳马城东,谓之马城河”。马城河为谷水中游进入今民勤县境的一段谷水的另一名称,一直传至唐代。谷水的二源,即今西营河和南营河。西营河经流今丰乐,亦即汉显美县境,南营河与西营河源、尾相接,源头为牧场,尾为农业区,正是农牧生产相结合的地方。所以把武威西南、永昌东南部作为汉卢水胡的早期活动地区,是合乎实际的。
下面再说卢水胡的族属问题。《北狄与匈奴》一书称:
卢水胡原非一部落或部族之名,以有些部居近于卢水,故以为名。在卢水杂胡之中,主要的部族仍是匈奴,而不是羌和小月氏等族。
卢水胡系匈奴别种。
卢水地区是一多部族部落地区……因此所谓“卢水胡”实在是卢水诸胡,或者卢水杂胡。
河西走廊,自古为多民族杂居地区。秦至汉初,月氏族统治河西,今武威地区为其政治军事中心所在,相传姑臧城即为月氏人所建。从考古发掘的文物证明,这里文化内涵复杂,许多民族在这里活动过。西汉文帝初,匈奴占有其地,迫使月氏西迁。元狩二年春霍去病西击匈奴,从谷水到焉支山,“转战六日”,“历五王国”。同年夏天又出兵,“降异国之王三十三”。这些王国实际上就是部落政权,两次出兵灭三十余国,可见从武威至酒泉,部落众多,族属成分十分复杂。之后,除四万匈奴人(包括属部)降汉东迁,别置属国外,其余多依附南山。谷水出南山,则形成卢水胡的族籍自然包括众多族的成分。
在匈奴统治河西的五十多年中,除有一批匈奴人迁居河西行使统治权外,对原有民族都是作为奴隶部落,或派人进行统治,或任命该部落头人以各种官职,如王、当户、且渠等,进行管理。卢水胡是小族,只任命最低一级官且渠为其首领。匈奴统治卢水胡,并未使该族匈奴化。从汉代保留下来的几个卢水胡人的姓名和以后该族活动的情况看,卢水胡和匈奴有着明显的区别。但因其受匈奴统治,为匈奴的奴隶部落,可称其为“匈奴别部”,以区别于匈奴。究其本源,它应是战国以来活动于河西东部的一种民族,以后又吸收了其他民族成分,壮大起来。将其置于“西戎”泛称之下,比较妥当。
(二)卢水胡的迁徙
新莽后期,显美地区的卢水胡开始向东南迁,越祁连山进入湟水流域。迁徙原因,与上引居延汉简中“卢水胡士民从兵起”有关。当时全国反莽斗争势如燎原,河西地区为了加强防守,大肆征调卢水士民服役,于是部分人过祁连山至湟水流域。《后汉书·西羌传》记:“时烧何豪有妇人比铜钳者,年百余岁,时为卢水胡所击,比铜钳来依郡县……临羌长收系比铜钳。”临羌,西汉置,位置在今湟中县境。烧何羌与西羌嫡系部落烧当羌同源,原来也在湟中,后因先零等羌强大,迫使烧当大部迁居大小榆谷,烧何到大通河上游。卢水胡逾祁连,即与烧何羌发生冲突,迫使其依附临羌。
这支卢水胡迁入湟中后,虽离开张掖属国辖区,但仍称“属国卢水胡”,而且在湟中地区发挥作用。建初二年(77年)烧当羌一部首领迷吾起兵,“于是诸种(各羌人部落)及属国卢水胡悉与相应”,迫使汉护羌校尉吴棠被免职。章和元年(87年),迷吾降汉护羌校尉张纤,纤诱至临羌县设伏杀害,为此引起其子迷唐等人的极大愤慨,与烧何等种羌解仇、交质、结盟,“北招属国诸胡,会集附落”,此属国诸胡主要指张掖属国卢水胡。
当时,张掖郡境的卢水胡亦起兵反汉,汉命邓训乘传到武威,任张掖太守。邓训平息了张掖卢水胡的反抗后,调任护羌校尉,在由张掖前往湟中地区时,也带了一些卢水胡人。后来,邓训部下有一支“义从”“湟中秦胡羌兵”,其中就包括卢水胡。永元四年(92年)邓训死于任所,义从卢水胡和月氏胡在青海东北部迅速发展起来。《西羌传》中说“湟中月氏胡……其大种有七,胜兵合九千余人,分在湟中及令居”。此湟中月氏胡下,就包括小月氏和卢水胡等几种民族,并非仅指小月氏。汉中平元年(184年)“北地先零羌及袍罕、河关群盗反畔,遂共立湟中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冷征”。北宫伯玉是卢水胡人还是小月氏人,史书记载不明,但在这次大规模的羌民起义中,共拥他为首领,说明这支义从胡不仅在湟中地区人数大大增加,而且在政治生活中开始显示其重要作用了。
起义军在北宫伯玉等人的领导下,于次年春将数万骑攻入关中,汉命董卓、周慎等率步骑十余万屯驻美阳(陕西武功北),反为起义军击败。董卓等在与起义军战斗的过程中,收纳了不少湟中义从。中元六年(189年),董卓上书汉灵帝,称“所将湟中义从及秦胡兵皆诣臣曰:牢毕不直,禀赐断绝,妻子饥冻。牵挽臣车,使不得行。”此前董卓的兵力主要活动于关中至甘肃天水,因义军内部发生矛盾,董卓乘机从中获得一部分湟中义从胡及秦胡兵壮大自己。这批人得不到固定给养,不愿继续为卓卖命。从“妻子饥冻”一语来看,这批“义从”胡有的还带着家眷。义从胡中包括的小月氏人,有的还打入卓军内部。卓女婿牛辅后来逃命,“取金宝独与素所厚支胡赤儿等五六人相随,踰城北渡河。赤儿等利其金宝,斩(辅)首送长安。”另外还有一批“北地反者”。董卓的兵力由原先的步骑三千猛增至数万,主要是诱骗收纳了一批起义军,其中有北地羌、湟中胡,胡包括湟中的卢水胡和月氏人。
董卓部下的这批人随卓军东遣西调,沿途多有离散。及卓死,部众互相兼并。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西征人关中,围安定,降杨秋,“使(秋)留抚其民人”。而杨秋部属本来就有湟中诸胡,其所留抚的民人,当然包括卢水胡。二十二年(217年),“太祖拔汉中,诸军远到长安,因留骑督太原乌丸王鲁昔,使屯池阳(陕西泾阳西),以备卢水。”此卢水即指杨秋等收抚的原参加起义军的卢水胡人。这也是关中地区有卢水胡的最早记载。
中平元年北地羌和湟中胡起义时,共立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劫致金城人边章、韩遂任军政。三年冬,韩遂杀边章及北宫伯玉、李文侯,并其众共十余万,围陇西、略三辅、攻陈仓(陕西宝鸡)。韩遂部下有大批“义从胡”兵,活动于陇东南地区。后部分为董卓吞并,大部仍在遂军。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西征,至漳关,与韩遂会晤,遂军中“秦胡观者,前后重沓”,“胡前后大观”,说明此时韩遂部众杂胡甚众。建安十九年(214年),魏夏侯渊与韩遂连战于显亲、略阳(甘肃天水西北、北)遂军败,逃往西平,为麴演、蒋石等所杀。马超奔汉中,后入蜀,为蜀左将军。
从中平元年至章武元年(221年)的三十七年间,河、湟大起义从金城郡发展到陇西、汉阳、武都、安定、北地等郡及三辅地区,“义从胡”中的卢水胡有一大批人随军转战于上述各地。后来,起义性质变化,曹魏统一凉州,卢水胡人流散各处,有的还随马超入蜀。从此张掖属国中的卢水胡不仅出现于凉州诸郡,还南入益州,东至三辅,在魏晋及以后的一段历史中,不断活跃在政治舞台上。
另一支卢水人则向西迁移。建武八年(32年)夏,刘秀西征隗嚣,窦“融率五郡太守及羌虏小月氏等步骑数万,辎重五千余辆,与大军会高平第一”。这中间未提及卢水胡,但包括卢水胡。不久,汉明帝征匈奴,“以(窦)固习边事”,拜为奉车都尉,于永平十六年(73年)“率酒泉、敦煌、张掖甲卒及卢水羌胡万二千余骑出酒泉塞”。窦固明习边事者,以其随父窦友长期生活在窦融幕府,知张掖属国兵力,而卢水羌胡,正是属国“精兵万骑”的主要组成部分。以此可知,窦融当日率步骑数万与刘秀相会,其中包括卢水胡,《晋书·沮渠蒙逊载记》记载甚明。此时的卢水胡,居于显美一带。窦融的属国都尉府,设在今武威城西北五里处的窦融台,台名从当时一直传至今日。
有人对《后汉书·邓训传》中记载的“卢水胡叛,以训为谒者,乘传到武威,拜张掖太守”一语理解不明,以为任张掖太守,则卢水胡必在张掖(郡城)附近。实际并非如此。西汉地节以前的张掖郡治,在今武威城西北四五十里的洪祥滩一带,张掖与武威分郡后,张掖郡治西迁,而张掖县仍存,前后《汉书》地理、郡国志记张掖县属武威郡,而不属张掖郡,原因在此。因卢水胡叛,邓训乘驿传,只能到武威,而不能直达张掖郡治,说明卢水胡军已控制武威至张掖郡治之间的一段交通,梗阻地带,就在显美。邓训与武威郡守平息卢水胡后,才到张掖,任张掖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