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后汉书·西羌传》的记载看。“是时,义渠、大荔最强,筑城数十,皆自称王。至周贞王八年(前46),秦厉公灭大荔,取其地,赵亦灭代戎,即北戎也;韩、魏复共稍并伊,洛、阴戎,灭之。其遗脱者皆逃走,西逾淠、陇。自是中国无戎寇,唯余义渠种焉。至贞王二十五年(前444),秦伐义渠,虏其王。后十四年,义渠侵秦至渭阴。后百许年,义渠败秦师于洛。后四年,义渠国乱,秦惠王遣庶长操将兵定之。义渠遂臣于秦。后八年,秦伐义渠,取郁郅。后二年,义渠败秦师于李伯。明年,秦伐义渠,取徒泾二十五城。”这段记载较《史记》更为详细。首先,义渠与大荔并列,说明二部居地相邻。大荔在今陕西大荔县,义渠离此不远。周贞王八年秦灭大荔,韩魏并伊洛后,自是中国无戎寇,唯余义渠,从行文看,淠、陇以西当时不列入“中国”(中原)范围,说明义渠在淠、陇以东地区。同传又记“泾北有义渠之戎”,泾即泾水,在渭水之北,有二源,一源今宁夏泾源,一源即马莲河,汉称泥水,发源于今陕北定边南,与洛水源仅一山之隔,义渠在泾北,正是洛水与马莲河之间。但是,周贞王八年周、秦的势力仅及渭北高原之南,以后数十年间才陆续在蒲城、大荔、韩城设县,建立管辖机构,证明周贞王八年渭北不属秦管辖,因而不属《西羌传》所说的“中国”范围内。而义渠在“中国”,应在渭北之南,加上它能进入渭南,不到泾河流域,说明它是从泾河以东到达渭南的。此渭南约在今渭南至华县一带。这样,义渠至渭南,应从洛水流域而来,不是从泾水上游而来。
以后百余年,“义渠败秦师于洛”,说明义渠在洛水流域同秦的争夺仍很激烈。此时相当于秦惠文君初年。后四年(前328-327年)秦得张仪,大举伐义渠,迫使其臣服。与此同时,秦得魏上郡十五县。《地理志》本注,上郡汉初更名为翟国,即翟人所居之地。义渠属翟,原来似居于秦上郡地区。汉武帝开设西河郡,分秦上郡一部分属县归之,徒经大概就是从原上郡划入。因此,秦伐义渠之徒经,位置应在上郡与西河郡交界处。义渠戎此时的居地,大部分在今陕北高原。唐李贤认为徒泾即汉西河郡之徒经县,是正确的。图洛之间本来就是赤狄、白狄杂居地区。《史记·匈奴列传》叙述西戎八国,先述义渠、大荔,就是从岐梁山开始说起,岐梁山原先就指今韩城、合阳北部及其以东之山。
秦占领陕北地区后,迫使大批义渠人西迁,进入后来的北地郡地区。后来北地设义渠道,是西迁后的一部分义渠人居住之地,并非全部。而《匈奴列传》所记的春秋时“西戎八国”中的义渠戎,当时居地不在后来的北地郡,而在秦上郡南部地区。
总结义渠戎活动的历史,大致商末、西周初活动于今山西西南部地区,曾被周族所败。春秋时晋文公攘戎狄,迫使其西迁,进入陕西北部的无定河、洛水流域,后来成为西戎八国之一。战国时秦不断向陕北发展,屡击其部,迫使其臣服,并迫使其大部向西迁移,进入庆阳及其以西地区。西汉初年,一部分义渠人归属汉朝,为汉守边,北防匈奴;另一部分西迁,进入河西走廊之张掖地区,归张掖属国都尉管辖。西汉后期,义渠戎基本汉化,以后再不见义渠戎部落的活动了。
六、大荔戎
大荔戎的居地,《匈奴列传》记在“岐梁山,泾、漆之北”,《西羌传》记:“洛川有大荔之戎”。《史记索隐》云:《秦本纪》厉共公伐大荔,取其王城,后更名临晋。故:《地理志》云,临晋故大荔国也。《正义》引《括地志》云:“同州冯翊县及朝邑县,本汉临晋县地,古大荔戎国。今朝邑县东三十步故王城,即大荔王城。”《后汉书》大荔之戎下李贤注:“洛川即洛水。大荔古戎国,秦获之,改日临晋,今同州城是也。”是知大荔戎在大荔县地区。
秦与大荔接触,始于厉共公十六年(前461年)。《秦本纪》:秦“以兵二万伐大荔,取其王城。”此后,本纪再不见大荔戎之事。《六国年表》又记一事:秦孝公二十四年(前338),“大荔围合阳”。合阳即今合阳地,在大荔县北,韩城县南。这时大荔之戎围合阳,似乎不从原大荔王城出兵,而是从别处而来。自秦厉共公取大荔王城后,秦即在该地设立许多县治,而一百二十多年后大荔戎又出现在合阳,说明这个部落还存在。
大荔王城既然在今大荔县境,这里当洛河下游,洛、渭入黄河口北,临晋又当秦晋交通咽喉要塞,临晋北的梁和临晋的芮早已和秦有密切关系,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强大的大荔戎族,这是需要研究的问题。
根据《秦本纪》载,秦穆公末年以前,秦在这个地区的活动有:
德公元年(前677年),“梁伯、芮伯来朝。”《索隐》:“梁,赢姓。芮,姬姓。梁国在冯翊夏阳。芮国在冯翊临晋。《正义》:“南芮乡故城在同州朝邑县南三十里。又有北芮城,皆古芮伯国。”成公元年(前663年),“梁伯、芮伯来朝。”《正义》引《括地志》:“同州韩城县南二十二里,少梁故城,古少梁国。《都城记》云:梁伯国,赢姓之后,与秦同祖,秦穆公二十二年灭之。”
穆公五年(前655年)秋,“穆公自将伐晋,战于河曲。”《集解》引服虔曰:“河曲,晋地。”杜预曰:“河曲在蒲坂南。”据此,河曲当在大荔东南。
十四年(前646年),“秦饥,讨粟于晋。”十五年(前645年)晋兴兵攻秦,秦与晋惠公夷吾战于韩地,生得晋君,夷吾献其河西地。“是时,秦地东至河。”《正义》引《括地志》:“韩原在同州韩城县西南十八里。”又云:“晋河西八城入秦,秦东境至河,即龙门河也。”
二十年(前640年),“秦灭梁、芮”。
三十四年(前626年),“穆公于是复使孟明视等将兵伐晋,战于彭衙。秦不利,引兵归。”《集解》引杜预曰:“冯翊合阳县西北言衙城。”《正义》引《括地志》:“彭衙故城在同州白水县东北六十里。”
三十六年(前624年),“穆公复益厚孟明等,使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以报崤之役。晋人皆城守不敢出;于是,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崤中尸,为发丧,哭之三日。”《正义》引《括地志》:“王官故城在同州澄城县西北九十里。又云南郊故域在县北十七里……《左传》云:文公三年,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取王官及郊也。”鄗,即郊。《括地志》又记:“蒲州猗氏县南二里,又有王官故城,亦秦伯取者。”
从以上所引资料可知,秦穆公三十六年以前的五十多年间,秦、晋在今大荔一带的活动十分频繁,有和平交往,有战争掠夺。史书还记载了许多秦、晋婚姻关系方面的事实。这些交往都要渡黄河天险,而临晋、蒲坂自古就是两国交通的渡口,为何突然出现大荔之戎。
首先,从时间上说,《史记·匈奴列传》确实是这样记载的:“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八国中有大荔戎。《后汉书·西羌传》叙述诸戎,又从平王以后说起,云“洛川有大荔之戎”,时间比《匈奴列传》还早一个世纪。但是,从平王以后,秦就和梁、芮发生接触,秦在大荔至韩城一带的活动不断增加,但未发现大荔戎,说明两书记载大荔戎的时间上限都不准确。《后汉书·西羌传》记秦厉公灭大荔在周贞王八年(前461年))与《秦本纪》同,此时大荔已是“筑城数十”的大族。从秦穆公至秦厉公伐大荔中间相隔一百四十多年,而大荔戎居于洛河地区并逐渐强大起来,应该是在这个时期。
在此期间,秦、晋双方的接触,有如下数起。
《秦本纪》:康公二年(前619年),“秦伐晋,取武城,报令狐之役。四年(前617),晋伐秦取少梁。六年(前415年)秦伐晋,取羁马,战于河曲,大败晋君。”《史记·晋世家》所记略同。《正义》引《括地志》:“故武城一名武平城,在华州郑县东北十三里。”少梁在今韩城。羁马晋邑,约在大荔东南。可见战争仍在大荔附近进行。
又记:秦桓公二十四年(前580年),“晋厉公初立,与秦桓公夹河而盟。归而秦倍盟,与翟合谋击晋。二十六年(前578年),晋率诸侯伐秦,秦军败走,追至泾而还。”《晋世家》记:“至泾,败秦于麻隧。”麻隧今地无考,当在泾河下游。
《秦本纪》:景公十五年(前562年)秦“败晋兵于栎。”十八年(前559年)晋“数会诸侯,率以伐秦,败秦军。秦军走,晋兵追之,遂渡泾,至核林而还。”《正义》引《括地志》:“洛州阳翟县,古栎邑世。”阳翟在颍水上,秦的势力尚未至此,此说不妥。棫林,应在泾河西。
秦穆公以后的一百多年中,秦晋交往,秦的势力逐渐退缩,晋的势力逐渐向西推进。秦军被晋军两次追至泾河,最后一次到泾河以西。原先秦晋夹河而盟,秦在大河以西梁、芮的势力已经不存在了。这样,大荔戎的出现就不是从别处而来,而是随晋的势力而来。
《后汉书·西羌传》在平王以后叙述诸戎时,称“渭南有骊戎”。这句话《史记》没有记载。其根据大约原于《周本纪》犬戎“杀幽王骊山下”之典。魏晋时期,注释家开始把骊戎与骊山联系起来,范哗如此,他死后沈约注《竹书纪年》亦云:“离戎,骊山之戎也。”到了唐代,几乎成了定案。《周本纪》注《索隐》骊山条下云:“在新丰南,故骊戎国也。”范氏的这句话对后世起了很大作用。因为骊山就在渭水之南。
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曾提出反驳,认为骊戎即丽土之戎,在晋东北。
顾颉刚《史林杂识》一书中有《骊戎不在骊山》一文,论述更为详细,兹摘录于后:
《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晋伐骊戎,骊戎男女以骊姬。”杜注:“骊戎在京兆新丰县,其君姬姓,其爵男也。”仕氏此文,盖约韦昭《国语解》为之。《国语·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韦解:“骊戎,西戎之别,在骊山者也。”更探韦解之原,则出《汉书·地理志》。志及自注曰:“京兆尹新丰,骊山在南,故骊戎国,秦日骊邑。”然彼时晋献公都绛(今侯马一引者),西未灭耿,西南未灭魏,南未灭虞、虢,不审其将由河道渡河转渭以伐居于骊山之戎也?且平王迁洛而后,秦国势力即渐自岐东展,当晋献之世,今之陕西华县已为秦之县矣,晋又安得劳师鄙远,越秦境而伐居于今临潼县之戎耶!
予意,骊戎之国当在今山西南部。《晋语》四,周衰王避叔带之乱,使来告难。子犯劝晋文纳王以求诸侯,“公说,乃行贿于草中之戎与丽土之狄以启东道。”此草中之戎与丽土之狄所在之地虽不可详,而云“以启东道”,则在晋都之东析城、王屋一带可知也。“丽土之狄”,盖即骊戎。古者字体或繁或简,本无定式。即以骊山而言,《史记·始皇本纪》二十七年“自极庙道通郦山,则字作郦矣,三十五年“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则又作“丽”矣。骊姬作丽姬,固有明文。至于“戎”之与“狄”,古人亦复互称。
顾先生这段精辟的考证分析,澄清了近两千年之习说。把骊戎定在晋南,骊戎即“丽土之狄”,这就把许多问题解决了。
然则,丽土之狄的来源如何,能不能找到根据?
殷墟甲骨中有许多各、,王国维、董作宾、郭沫若、陈梦家等大师考证,此为犂、黎等字的初文,当时指一个方国,地望在今山西上党附近地区。《尚书》有“西伯戡黎”条,是文王为伐商进行的一次军事行动。陈氏还说,春秋时又有黎侯国,位置在今山西潞城。
根据这种说法,我们可以推测,殷商时的幻方,即周初的黎族,原分布在今上党一带。商朝灭亡后,其族一支向西迁移,到达今析城王屋山区。《史记·晋世家》记“献公五年(前672年),伐骊戎,得骊姬”,即指征伐析城、王屋的“丽土之狄”。周王子带作乱,襄王告急于晋,发生在襄王十七年(前635年),此时距晋伐骊戎已历三十余年。晋献公虽伐骊戎,但晋与骊戎的关系并未恶化,故有行贿于丽土之戎以启东道的行动。但是,晋救周襄王之难后,周以“河内地与晋”,晋文公的地位提高,与周王室来往密切,这就有可能迫使当道的“丽土之狄”西迁。不久,秦穆公卒,秦在东部的势力逐渐缩小,晋国向秦地进攻加强,这样,活动于晋南地区的丽戎得以乘机随晋军西迁,进入今大荔地区。
如果上述推测不错的话,大荔之戎,即丽土之狄,亦即商代之方族。春秋时因晋国势力强大,又逐渐西移。秦穆公以后进入大荔地区,经过很长时间,发展成一个强大族体。至厉共公时为秦所灭。
司马迁说:“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八国中有大荔戎,这是追述之辞,秦穆公时大荔地区尚未出现强大的大荔之戎。大荔地区为秦穆公占有后,大荔戎是在秦曾占有的大荔地区发展起来的,司马迁未加细考,把后来出现于大荔的大荔之戎说成是臣服于秦穆公的大荔之戎,这是不恰当的。这种说法,大概来源于战国时期的史书、传说。战国初期,大荔戎已很强大,秦以二万兵攻伐,取其王城,说明它的势力对周围的各国是一种很大的威胁。
孝公二十四年(前338年)以后,史书再不见大荔戎,可能有的被秦统治,有的融合于义渠戎中,成为义渠的一部分。《晋书·刘曜载记》说刘曜曾骂其光禄大夫游子远为“大荔奴”,这是否与大荔戎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七、乌氏戎
《史记·匈奴列传》乌氏之戎旬下注:《集解》引徐广曰:“在安定。”《正义》:氏音氐。《括地志》云:“乌氏故城,在泾州安定县东三十里,周之故地,后入戎。秦惠王取之,置乌氏县也。”《史记·秦本纪》有惠文王五年(前320年)“王游至北河”之说。《集解》引徐广曰:“戎地,在河上。”《正义》:“王游观北河,至灵夏州之黄河。”《史记·六国年表》说“王北游戎地,至河上。”可见,秦惠文王所游之北河,即今宁夏北之黄河,此戎中包括乌氏戎王,曾与秦惠文王发生过接触。但《史记》明言秦惠王是游,而不是征服,因而《括地志》所记秦惠王取称之,置乌氏县之说不确。《汉书·地理志》安定郡有乌氏,称县不称道。本注“乌水在西,北入河。都卢山在西。”乌水即今清水,源于宁夏六盘山,乌氏位置当在今固原东。秦惠文王所游北河距固原相去甚远,此乌氏疑非乌氏戎原居地,而是后来归附于秦,秦在六盘山东置县以统其部,乌氏戎原居地与后来的乌氏县并不在一处,而乌氏县地曾是“昆戎旧壤”。蒙文通氏以为乌氏“即《穆天子传》赤乌氏之裔”。但未提出证据。
秦至汉初,安定郡(秦北地郡)仍有乌氏戎居住。《史记·货殖列传》记:“乌民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绘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集解》引韦昭曰:“乌氏,县名,原安定。倮名也”。此处的乌氏恐怕不是县名,而是族名,即乌氏戎。倮,人名,实以乌氏氏族为姓,名倮之人。从这段资料可知,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乌氏之戎还存在,族有戎王。该族人乌氏倮,从事畜牧,出卖后,求购奇物,贡献其王,王以畜赏赐,倮畜群越来越大,后至用谷量马牛。以川谷量马牛的习惯,建国前我国西北地区的一些地方还存在。当人们问畜主的牲畜若干时,主人就答以三道川或五条谷,而不知畜数目。这种畜牧不跟群放牧,马、牛、羊在相对稳定的川谷食草、繁殖,主人仅提供一定的饮水、防风雪以及安全等条件(主要是狗),食用和役使时设伏擒拿。这样的畜群,数目至少在万头以上。秦始皇在位时,乌氏倮归秦受封,不时向秦王朝朝请,说明这个部族此时还有一定势力,安定郡(北地郡)的乌氏县可能就是在这个基础上设置的。
西汉时,安定乌氏称县不称道,史书再不见乌氏戎的活动,可能是一部分人汉化,另一部分人外迁了。秦和西汉初年西逐诸戎的政策,不能不对他们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