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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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那小毡房只能睡一个人。孟尚海便提着块毡子,铺在毡房门前的草地上躺下了。秋末的夜晚并不怎么凉,他头枕驼鞍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件老羊皮大衣,两眼望着深邃的夜空,望着明亮的星星,心里麻团般纷乱,怎么也睡不着。转脸看看睡在毡房里的罗曼兰,只见她也没有睡着,大睁着两眼,直直地望着毡片缝隙里的那块夜空,眼睛里盈含着清清的泪水。月光从毡帘里透进来,把她的脸庞映得惨白如纸!他望着,鼻子不由酸楚,眼睛发潮,心里如同铁爪撕扯,几次想爬起来冲进毡房,睡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搂住她,与她同枕共衿,并大声宣布他以后将跟她一起生活,海枯石烂,白头到老!有两次他都爬起来走到门口了,却停住了,没有进去。因为他是有心上人的,他不能辜负了叶梅的心,更不能欺骗罗曼兰。

小毡房距离他睡的地方,只不过三四步远,但那咫尺之地,好像河流横在中间无法迈过去,他痛苦地暗自流泪,心里叫喊着:“曼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就这样大睁着眼睛,起来躺下,躺下又起来,辗转反侧,一直到天亮。

罗曼兰何尝不是这样呢?她同样泪流满面,同样辗转反侧到天亮。她想不通他为啥无情地拒绝她真诚火热的感情?难道他嫌她贱?嫌她是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但这一年多,她从他平时的言行目光中,看出他是喜欢她的,而且很喜欢,特别对待盼盼好像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莎士比亚说过:爱情是不用眼睛,而是用心灵去体验的。然而,她的眼睛和心灵都已经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可他为啥又这样无情无意拒绝她呢?她实在不明白!

天麻麻亮她就起来了,趁着孟尚海放羊出牧,默默生着灶膛里的火,支起三脚架,搭上茶壶,给孟尚海烧好奶茶,做好早餐,又把孟尚海脱下的两件衣服洗干净,晾在石头上,红着眼睛上了骆驼。她要回家。

孟尚海把羊群赶出去后回来了,见她已经骑上骆驼要走,追上去恳求说:“难道你就不能多留一会儿,或者明天再走?”罗曼兰没有吭声,仍旧驱驼前行。孟尚海叫喊道:“曼兰,你,你不能这样……”罗曼兰勒驼停住,回头狠狠对他说:“我恨你!”说完朝骆驼屁股上狠抽一鞭,骆驼呱呱叫着,扬开四蹄向前奔跑……

“曼兰,曼兰,曼兰——”

他叫喊着,在后面奔跑追赶,但终究没有追上,他登上一座山梁,望着她消失在大山深壑中的身影,流下了眼泪。

一个月后,孟尚海赶着羊群回到了野牛沟。已经快到十一月中旬了,其他牧户早已转入冬窝子,孟尚海的羊群因在黑熊沟驻牧了两个多月,迟迟没有转入,无形中减轻了冬季草场的载畜量,大大缓解了草场困难。

黑脸社长在牧民大会上赞扬孟尚海说:“好样的!——这就是一代有文化有知识的新牧人!”孟尚海受了表扬,罗曼兰自然很高兴。她清楚,黑脸社长对孟尚海的赞扬,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肯定,也是对他们全家放牧生产的肯定。她这个“反属”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在孟尚海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特意给他煮了手抓肉,还拿出了一点酥油。全家人坐在毡房里,吃着羊肉,喝着奶茶,说笑着,迎接他这个凯旋而归的牧人。

盼盼几个月没见孟尚海,高兴得竟爬到他肩上,搂着孟尚海的脖子,在脸上鸡啄米般地亲吻,还撒着娇,好像面对她的亲爸爸。见此情景,罗曼兰眼睛潮湿了,就想盼盼如果有这样一个爸爸该有多好?这个家庭该有多幸福,多美满。但是她没有这个福气,孩子也没有这个福气。她想着,忍不住泪水就往外涌,怕被孟尚海看到心里不好受,就赶紧转过脸去。

但她脸上的表情最终没有躲过孟尚海的眼睛。他清楚她想起了什么,便想趁此机会把他跟叶梅的感情告诉她。谁料他还没有张口,罗曼兰说:“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

“知道了?”孟尚海望着她问,“你,你知道什么了?”罗曼兰说:“你和叶梅的感情——祝你们幸福!”一股热泪涌出她的眼眶。孟尚海与叶梅的恋情,是她从黑熊沟回来后听几个来修棚圈的基建队社员说的。当时她心如刀割,痛苦难忍,接连几天不吃不喝,不梳不洗,披头散发,好像疯傻似的。但她是个敢爱敢恨、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记起有位哲人说过: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为他人的幸福而高兴,为他人的幸福而去做,为他人的幸福而去牺牲,这样才是快乐的。她觉得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更不能为了自己让别人痛苦。因此她忍痛割舍了自己对孟尚海的感情,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明白孟尚海为什么拒绝她了,同时对自己先前误伤孟尚海心里内疚。她想等他游牧回来,一定向他解释,向他道歉。此时她见孟尚海提起话头,便说:“尚海,什么都不要说了,一切我都知道了,那天我误伤了你,对不起,请你谅解,以后我会像亲姐姐一样对待你的……”

孟尚海见她已经知道他和叶梅的事了,又见她能这样坦荡无私面对,人格的魅力在他面前陡然升华。——她真像一座冰山般纯洁美丽的女人啊!情不自禁地说:“你太好了!”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二天,罗曼兰烧好热水,让孟尚海擦了个澡,理了已经很长的头发,换上了新衣服,又给他准备了一块羊肉,还有奶疙瘩、奶豆腐等,命令他:“带上这些东西,回马蹄湾去看看你爸爸。”又拿出一条非常漂亮的绸裙说:“这裙子是我结婚时的嫁妆,我一直没有舍得穿,你代我把它送给叶梅姑娘,祝她永远美丽漂亮!”

孟尚海回到马蹄湾已是第二天太阳落了。

这是他来野牛沟后第二次回家。他发现农场的那片地窝子静悄悄的,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有些地窝子坍塌了,有些门大敞着,阒无一人。人呢?农场的人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叫喊了几声,没人应声。莫非农场的人全都乔迁新居了?看看周围,却没有发现一幢新建的房屋。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他去老熊沟游牧的日子里,农场解散了,大部分上海移民都走了,叶梅被沙县长带去了县城。马蹄湾只剩他和他父亲三四户移民了。

他正在茫然中,暮色里看到前面的野地里走来一个老人,背上背着一大捆柴草。他佝偻着腰,慢慢朝前移动,步履显得老迈艰难。到跟前了,孟尚海才认出那是他爸爸,他叫了声爸爸,便声泪俱下了!“您怎么背这么重的东西?”上前从父亲背上抢过柴捆甩到自己肩上。一年多不见爸爸了,孟尚海发现父亲突然老了,两鬓白发苍苍,额头上布满深深的沟痕,腰身佝偻着好像大虾米,他忍不住哽咽起来。他爸爸见是儿子,大张着嘴,呆呆地望着,望着,竟好像不认识似的,两只黯然的眼睛里,渐渐汪出一层清清的老泪,嘴唇颤动着说:“阿海,我的儿子,你回来了……”话还没有说完,那老泪就扑簌簌地涌出来,顺着干枯的脸颊滴落到长长的胡须上。他发现站在面前的儿子,不再是几年前的毛头小伙子了,他脸色黝黑,身体粗壮,下颏上有了黑黑的胡子,完完全全是个牧民了。回到家里,父子俩又抱头痛哭……

孟尚海清楚爸爸虽然脾气倔,对他严厉得有点过头,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何尝不时时刻刻挂念儿子?何不想让儿子厮守在自己的身边?事实上,他每晚孤孤单单地睡在地窝子里,一想起远在大山深处放羊的儿子,也孤独寂寞,暗自流泪!那晚他无声地流着泪,哭得很悲伤。孟尚海不清楚爸爸为什么——想念儿子?可怜儿子?为儿子遭遇不公正的待遇而悲愤不平?还是为自己的激进和对儿子的狠心而悔恨内疚?他说不清,以至于在很长时间里,他都想着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没有弄清楚。

孟尚海见马蹄湾静悄悄的,便问:“爸爸,农场里怎么不见人?人都到哪里去了?”他爸爸沉默良久说:“走了,走了……”

“走了?”孟尚海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走了?”

他爸爸说:“农场在两个月前解散了,解散了……”

“农场解散了?!”孟尚海怔在那里,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爸爸表情凄凉茫然说:“是解散了,移民们回上海的回上海了,上新疆的上新疆了,有门路的人都走了,只有几家还没有走,他们正在想办法走……”孟尚海怔在那里,半天才慢慢坐了下去:“原来这样……”他爸爸问他:“你没有听到?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

孟尚海默默地摇了摇头。两个月前他还在黑熊沟游动放牧,他哪能听到这些消息?——这偏僻遥远的地方,这信息闭塞的深山老林啊!

其实,农场解散后黑脸社长曾派人去给他传递过消息,可他当时在黑熊沟游动放牧,恰好罗曼兰又去寻找他。他们的毡房空无一人,传递消息的人无法把消息传给他,他自然也就不清楚了,而他爸爸当时还以为他不愿回马蹄湾,不愿离开这里哩!孟尚海听到这些,呆住了,望着地窝墙壁,说不出话来了。

为了这个农场,几百移民从天堂般的大上海来到这里,有些抛家离子,有些失去安逸的工作,有的放弃美好的前途,还有移民把生命丢在了这里。移民们好不容易开出荒地,建起农场,但转眼农场解散下马了,移民各自东奔西走了,就剩下他们几家,好像弃儿,被遗忘在遥远的深山老林里……面对这些,他的思想怎么也转不过弯来!

叶梅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想询问爸爸,但又怕爸爸生气,就没有张口,想明天找机会去问问老妈妈。他爸爸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告诉他说:“叶梅被县里来的沙县长带走了……”

“啊?她被沙县长带走了?”又一个没想到。孟尚海喟然长叹,心里猛地往下沉落,好像坠入无底深渊,空落若失,无依无靠!阵阵寒风侵袭着地窝子,沉默冷寂的气氛令人难受。这叫怎么回事呀?这世事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啊!他想哭,他想放开喉咙大声哭叫!

他爸爸脸上堆着深深的内疚,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他的头,满眼盈含着老泪。他抬眼望着老人叫了声:“爸爸……”他爸爸眼睛里的老泪就涌了出来,颤抖着说:“阿海,我的儿子,爸爸当初不该让你到这里来,那次应该让你逃走,不该把你从火车上拉下来,爸爸不该阻挡你,不该啊!爸爸对不起你呀!呜呜呜……”爸爸呜呜呜哭起来。

孟尚海的泪水也哗地流了下来:“爸爸,您不要难过,不要说了,这都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忘了它,忘了,爸爸……”

然而,这些痛心悲哀的往事,他怎能忘记呢?这些日子,那些事好像过电影,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赶也赶不走,狠狠地咬噬着他的心!——是他把儿子赶到这里来的,是他把儿子的命运前途……这都是他的过错啊!此时他两手捧起儿子的脸庞,认真问:“儿子,你恨爸爸吗?说,你恨爸爸吗?”

孟尚海说:“不不,儿子不恨爸爸,爸爸都是为了儿子好,爸爸都是为了儿子好,我理解爸爸!”爸爸又泪眼汪汪地问:“那你后悔吗?”这个问题他不知怎么回答,半天,摇了摇头。他爸爸长叹一声说:“爸爸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当初爸爸替你报名到这里,原想是让你好好劳动锻炼,支援西北边疆,建设西北边疆,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为国效力,谁知现在……看来爸爸错了,你恨爸爸吧!”

“爸爸——”孟尚海扑在爸爸怀里,也呜呜呜地哭起来。

移民们都走了,他们父子俩怎么办?回上海,还是留在这里?这是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俗话说:人生之路关键在于第一步,这一步走好了,就好了,否则将步步踏不上台阶,永远赶不上趟。

这次孟尚海的爸爸没有独断专行,自作主张,而是把抉择的权利交给了儿子。孟尚海连着两天两晚没有合眼,翻来覆去,想着自己的去留。他思来想去,不能定夺,最后决定先去县城看看叶梅,与她商量商量再说。第三天,恰好县里来了辆送粮的汽车要回去,他便搭车来到县城,可偏偏那段时间叶梅去了牧区,听说需要半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回来。他没有见到叶梅,便留下罗曼兰送给叶梅的那条裙子,失意地回到了马蹄湾。

说实话,他是非常非常想回上海的,连做梦都想,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啊!然而,他和爸爸都没有回上海的门路,即使进了上海,他和爸爸都没有了工作,没事可干,怎么生活下去,再说上海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爸爸也老了,叶梅又去了县城,他回上海还有什么意义?于是他含泪割舍,打消了回上海的念头,决定和爸爸先留在马蹄湾。马蹄湾有老妈妈,还有罗曼兰等很多好心人,等有机会再回上海,他想机会肯定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孟尚海在马蹄湾陪爸爸几天,便回野牛沟了。

这时候,他因回上海无望,前途命运黯淡,又一年多时间没见叶梅,情绪低落到极点,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把羊群赶出去,便爬上高高的山梁,向县城方向望着望着,似呆如傻的样子,头发长了也不梳理,凌乱如马蹄踩踏的茅草,脸也懒得洗,蓬头垢面的,有时端着饭碗吃着吃着,就在那儿发起呆来,人眼看着越来越消瘦了,再要这样下去,要倒下去。

罗曼兰急得直流眼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