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的生活道路本来就坎坷不平,农场解散时间不长,又一件事搅得她心绪不宁,祸福难卜。
这天,沙县长乘坐着那辆嘎斯车来到了马蹄湾。他来检查马蹄湾公社的畜牧业生产情况,听了黑脸社长的汇报后,提出去草原基建队的饲草基地上看看。这是他积极支持邱生辉创造的功绩,虽然撤了散了,对它的特殊感情却依然深厚,他仍很牵挂。黑脸社长便与邱生辉陪他前往。
东山坡下的田野里社员们正在割草,渐渐枯黄的草田里人影晃动。黑脸社长和邱生辉陪着沙县长向那里走去。已经十月初了,那二百多亩荒地,产不出粮食,却长出很高很茂密的野草,特别是芨芨草、冰草、芦草、针茅没过马背,还有庄稼秸秆等,杂乱而厚实。这些杂草割下来贮藏到冬天,是牲畜最好的饲草。基建队的社员们有的用芟镰砍,有的用镰刀割,妇女们在后面捆扎,忙忙火火的。上海移民几乎都走了,所剩几户,跟基建队社员们一起割草。叶梅没有走,自然就成了基建队社员。她在草丛里弯着腰割草,柔和的脊背在草丛里一起一伏,阳光在背上一闪一闪的。
沙县长在荒地上边走边看,边谈论饲草和牲畜过冬度春之类的问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便转悠到叶梅跟前了。他看到她先是一愣,罢了回头问身旁的邱生辉:“她是上海移民吧?”
邱生辉回答说:“是的。”
“怎么没回上海去?”
邱生辉不知怎么回答。黑脸社长接过话茬说:“听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又半玩笑半是真地说:“县长给想办法安排安排吧!”这个县地处边远落后山区,自然条件和生存环境都很差,因此很缺干部。特别是有点文化,能识几个字的,在这里就成了宝贝疙瘩。他想试探着推荐这个有文化而又可怜的姑娘。沙县长听黑脸社长这样说,认真了:“她,什么文化程度?”黑脸社长说:“高中毕业,听说是学美术的……”他没说叶梅读过半年大学,也没说叶梅是右派。他含糊这些自然出于对叶梅的同情。当然,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这位领导知道的好。邱生辉听黑脸社长这样说,也附和着说:“她是学画画的,不错不错,很不错……”
沙县长听了介绍,点着头说:“好好!高中文化程度好,县里刚成立文化工作站,正需要识字的人,像她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又会画画,我们很需要嘛!”
黑脸社长赶紧推荐说:“那县长就把她安排到县文化工作站吧,这个姑娘很能干,保证能干好,保证能干好……”他竭力推荐。此时的邱生辉不知从哪个角度考虑问题,也极力推荐:“沙县长你就带她走吧,她是个人才哩,我们推荐给县里,县里可不要忘了我们培养人才的功绩呀!”
沙县长点着邱生辉的鼻子,玩笑说:“你这个邱生辉啊,怎么时时处处尽想着功绩功绩,我们我们的,怎么不考虑全县的,为建设牧区贡献力量?好,既然她不愿回上海,留在这里支援西北建设,又有你们两个社长大力推荐,那我可就要把她带走了。”
“带走吧,带走吧!”
沙县长和两个社长就这么三言两语,决定了叶梅的前途大事。邱生辉当即过去通知叶梅,让她马上做准备,随沙县长的车去县里上班。叶梅感觉突然,又清楚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没有理睬。黑脸社长见邱生辉没有说动叶梅,便亲自过去说:“这是真的。这事关系到一个人的前途命运,是个好机会,千万不要犹豫,千万不能放过,快去收拾东西!”
叶梅见黑脸社长这样说,相信了。他的话是真的,她能感觉出来。她跑回地窝子,把消息告诉老妈妈,老妈妈听后小孩般高兴得跳起来:“这么好的机会几百年也轮不上一回,你还等啥?快收拾东西,快去快去啊!”她催促叶梅赶快收拾东西。她没有把叶梅劝回上海,现在一定要把她劝到县城。不论怎么说,县城总是县城,比马蹄湾条件好,一个女娃家生活也方便。
在老妈妈催促下,叶梅好像做梦似的打好了行李,又去妈妈坟上,哭别了妈妈。她要走了,真要走了。这个马蹄湾曾宰割了她的女儿身、葬送了她的青春,心灵深处留下太多的创伤和眼泪,现在真要离开了,却有点依依不舍!她望着妈妈的坟冢,望着她家的地窝子,望着老妈妈家的土院,望着她和妈妈亲手开垦的荒地,望着她曾经常走的小路,还有她和妈妈刚来马蹄湾住过的那间土房,一步一回头,难分难离,难割难舍!
田野里刮过一股轻风,带着枯草特有的清香撩动着她的头发,牵动着她的衣服,拨动着她的心弦。她望着,好看的眼睛湿了,心里默默呼唤着:“妈妈,再见,大壮,再见,马蹄湾的父老乡亲再见……”
她要上车了。老妈妈和马蹄湾的人们都赶来送行。他们没有太多的客套和别语,但张张纯朴憨厚的脸庞,那双双真诚的眼睛,却把心底里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她读懂了马蹄湾的父老乡亲。她扑向老妈妈的怀抱,扑向父老乡亲们……老妈妈忍住旋转在眼眶里的离别之泪,强笑着,送她上了县长的嘎斯车。车开动了,老妈妈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哗啦啦流下来,跟着车边挥手边叫喊:“女子多保重身子,到了县城别忘了捎个信儿,别忘了……”乡亲们也向她挥着手。
叶梅突然热泪涌流,从车窗里伸出头,呼喊着:“老妈妈回去吧,老妈妈多保重,我会捎信儿回来的,会的,老妈妈,乡亲们!”
嘎斯车沿着马蹄湾河的便道绕来绕去渐渐远了,车轮扬起的黄尘湮没了老妈妈和乡亲们的身影,隔断了送别的呼喊。叶梅仍向后望着,呼唤着。沙县长笑了笑,说:“已经看不见了。”但她的目光却怎么也收不回来,因为还有一个人她一直没有见到,他是三娃。她正望着,忽然东山坡下的草滩上出现一个人,他手里举着几束马莲花和野菊花,发疯追赶着汽车。他没戴帽子,身上破旧的棉衣没有扣子,敞着黑红的胸脯,索索吊吊的布块布条被风扬起,好像污黑的旗幡呼呼作响。那不是三娃吗?他是给她送行来的,她激动地叫喊:
“三娃——三娃——”
三娃看见了车里的她,叫喊着:“叶,叶梅——”
就在即将离开的这两个小时里,叶梅一直在田野里和人群中寻找这个蓬头垢面的被人们称作傻子的人,但不见他的影子。她想他可能去水坝上了。因为他常去那里,去了就定定地立在水坝上,呆呆望着水库和那座窝棚,天黑了就随身躺在窝棚里。有人说他彻底傻了,连家都不知道回了,叶梅却清楚他不傻,他为啥喜欢去水坝上,为啥要守在那里——他是守着人性的一点本真——善良。她临上车前准备去看他一眼的,但没来得及。现在才明白,他是去草滩上给她采马莲花和野菊花去了。
她顿然热泪盈眶,从车窗里探出头叫喊着:“三娃,三娃,不要追了,快回去,快回去——”三娃好像没听到,摇着手里的马莲花和野菊花,拼命追赶汽车。见此情景,她对司机说:“停车停车!”但车已经穿过马蹄湾两山对峙的豁口,滑向平缓的戈壁大道,眨眼间把三娃甩远了,无影无踪了。叶梅的心碎裂了,盼望三娃的身影再次出现,却失望了。人的两条腿哪能追上飞转的汽车轱辘呢?嘎斯拖着浓浓的沙尘,在戈壁旷野滑得很远很远了。遗憾和失望死死攫着她的心。忽然,她发现马蹄湾豁口旁那最高的山梁上出现一个黑色的东西,好像一截树桩,一尊铁青色的雕塑。啊,是三娃!他站立在山梁上,眺望着他们的车,背景是高深空旷的蓝天,几朵洁白的云彩以雪莲绽放的姿势映衬着他的身影,使他显得那样高大亮洁!
“三娃……”她的神情和目光凝固在那个黑点儿上。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沙县长望着三娃的身影,眼睛里充满惊讶、困惑和不解:“怪事,天下怪事啊!一个傻子,竟然还懂得这些人情……”
“不——他不是傻子,不是!”叶梅听此话,转过脸用冷厉的目光盯住沙县长:“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县长望望她,嘴巴张了张闭上了。
到达东台县城半天了,叶梅还向四处观望,又问司机:“县城在哪里?”
“这就是县城啊!”当司机说这就是县城时,她竟愣了几愣,心里嘀咕着中国还有这么小的县城。沙县长让司机把车开到文化工作站,亲自把叶梅交给了站长。他说:“马蹄湾公社给你们推荐来一位有文化的人,她是学画画的,以后你们出墙报黑板报,写标语什么的,就不愁没人了。”又指示站长说:“给她安排好吃住,安排好工作,充分发挥人才的作用,把县里的文化娱乐活动尽快开展起来。”站长满口应着:“一定一定,我们一定安排好,一定把文化娱乐活动开展起来。”
站长姓张,名字叫张小贵,三十来岁。他是放电影的,听说叶梅会画画,又见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喜欢像花朵开放在他脸上。从车里卸下行李,又搬下那只箱子和画夹什么的。叶梅发现他很热情,但有一种蜜糖般黏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