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天在骆驼匆忙的蹄下滑过去了。当太阳坠向西面的山脊后,他们回到了野牛沟。羊群因无人照管,在圈里大呼小叫疯了似的。一个白天生产的二十来只羊羔,在地上东倒西歪,有的连冻带饿,奄奄一息。看到这些,孟尚海心里很难受。为了他,她把羊群扔在这里,要是损失几只,她这个“反属”还不得以破坏生产论处,轻者受罚,重者坐牢!更让他心酸的是,他走进毡房门,看见她的女儿盼盼腰后拴着一根绳子,绑在床栏上。她脑袋耷拉在肩上,身子歪在床下的地上睡着,不知是盼望妈妈,还是因为害怕,抑或饥饿,看样子已经哭了很久,脸上泪痕斑斑。此刻在睡梦中,还凄凄惶惶抽搐着。算算时间,快一天一夜了,一个三岁出头的孩子,在空荡荡的毡房里,被拴在床头上,孤身一人,一天一夜,那是什么情景啊?
他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过去解开拴着孩子的绳索,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狠狠责骂她:“你怎能这样对待孩子?怎能这样……算什么母亲,像个母亲吗?像个妈妈吗?”他还想骂更刻毒的话,看到她早已泪流满面,张开的嘴慢慢闭上了。“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我吗?”他抬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敲打着额头,嘶叫着:“混账,混账!都是我都是我,我混账啊……呜呜呜……”他悲伤地撕打着自己,哭了。
她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劝他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了,都怨我,都怨我……可,你不知道,她爸爸离去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刚开始出门放牧我随身背着孩子,后来她大了些,我背不动她了,每天出门放牧就用这根绳子把她拴在床头上,再放一点吃的东西……我也觉得孩子可怜,太可怜,可又有什么办法?做妈妈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啊……”
这时她女儿醒了,看到妈妈回来了,就扑到妈妈怀里哇哇哭起来:“妈妈,以后出去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房子里黑黑的,盼盼害怕,害怕,还有几个老鼠,它们吃了我的馍馍,还咬我的手……”女儿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生怕妈妈再走了。她拿起女儿的手看了看,果然发现手背上有老鼠咬的伤痕,忍不住大哭起来:“女儿,我的好女儿,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妈妈以后再不丢下你了!再不了……”她搂着女儿流了一阵泪,便起身去经管羊群。
一天时间了,羊群就在圈里饿着。
孟尚海跟着要去,她说:“你先歇着,你还不适应。”就把一件皮大衣披在他身上。孟尚海翻起来硬要去,但刚出门走了两步,就觉得头重脚轻,身体飘飘忽忽,要倒下去。她扶住他严肃地说:“孟同志,你可不能胡来呀,这地方是高山地带,你这样胡来会出问题的。我是这里的主人,我首先得为你的生命安全负责,过几天等你身体慢慢适应了,我会让你去放牧干活,不会让你闲着。听话,回房子吧。”她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还要说什么,但胸口憋闷得厉害,头也痛得好像要爆炸,只好在她的搀扶下回到毡房里。他很气恼,愤愤骂着,什么鬼地方,简直活要人的命!同时为自己病恹恹的,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而痛苦自责:“怎么这样狗熊呀!”
天彻底黑了,罗曼兰给羊群撒了干青草,把白天产的羊羔安顿到羔棚里,回毡房了。罗曼兰家的毡房很小,好像个小“伙斯”(哈萨克族语,意指几根杆子搭起的窝棚)。她睡的床占去了毡房的三分之一,属于客人住宿的地方,堆放着桌箱等杂物,只剩很小的地方。孟尚海见毡房小,没有他打铺的地方,再加上她家没男人,一个大小伙子,与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寡妇同住一顶毡房,不方便,就想别的办法。他出去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羊羔棚有四堵墙,跟地窝子差不多,准备去羔棚打铺住宿。她不乐意了,板着脸说:“那不行!我就是睡在毡房外面,也不能让你去羔棚里挨冷受冻——”他准备说住羔棚没什么的,男人嘛!她冷着面孔说:“放下行李——听到没有?”她的话完全是命令式的,而且还带着主人役使仆人的味道。
他看她那样的态度,乖乖把行李放在地上。这女人挺厉害,他心里说。她开始收拾毡房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出去,为他腾出一块地方,铺上地毡,铺上羊毛褥子,接着打开他的行李……他插不上手,站在旁边望着,感觉从今晚开始,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孟尚海骑着骆驼整整跋涉了三天,又是高山反应,又是头痛呕吐,又是寒冷,折腾得他几乎趴下,所以一躺倒就昏昏沉沉入睡了。后半夜,他感觉什么东西在他被子上乱踩乱踏,借着天窗里的一丝亮光,发现是几只小羊羔,在毡房地上磕磕碰碰走动,有一只上了他的被子,还有一只舔他的额头。这几只羊羔是昨天生产的,因为没人经管,没贴着奶,就显得很乏弱。罗曼兰怕它们在羔棚里受冻夭折,就抱进毡房开起了“小灶”。他还发现有两只趴在毡房门前冻得直哆嗦,便起身点亮灯,把它们抱到火塘旁。
这时候他发现罗曼兰不在毡房里,床上只有女儿盼盼。她去了哪里?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跑出门,发现羔棚里有亮光,便向羔棚跑去。他推门进去,看到罗曼兰正忙忙碌碌接羊羔,脸上的汗珠子,在马灯下闪着亮光。她又一夜没睡觉,眼睛发红,神情疲倦。见此情景,他跑进羔棚,默不吭声帮她干起来。
从这天晚上起,他便走上了牧羊人的道路。
孟尚海一离开马蹄湾,邱生辉即刻觉得脸上的伤口好多了,不疼痛了。他走出那座土城堡,要去乔育玲那儿。自从有了乔育玲,他跟王家小寡妇来往少了,跟乔育玲来往渐渐多了。这些日子因为吃了孟尚海的拳头,一直躺在那座房屋里养伤休息,跟乔育玲断了联系,现在他的伤痛渐渐轻了,就急着去跟乔育玲连接“关系”。
下午,太阳高高的,移民们在工地上干活儿,公社大院附近寂静得简直就像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很好的机会。这阵食堂已经洗刷锅灶下了班,这会儿乔育玲肯定在宿舍。他去了公社院子,敲敲门,乔育玲果然在。她问:“谁?”他说是他,乔育玲便打开门,见是他,脸上的热情旋即冷淡。邱生辉没有发现她的表情变化,反身关上门,急猴猴地扑上去抱住她,连声说:“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也不过来看看我,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乖妹妹乖妹妹……”就把嘴唇伸向她的嘴唇脸蛋,两只不安分的手从乳房上渐渐下移,接着粗野地抱起她,向床铺走去……她叫着挣扎着:“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走远点……”把他推了过去。这时,邱生辉才发现她不高兴,歪着头问:“咋了?我的小乖乖?”
她冷冷说:“没怎么。”
邱生辉说:“没怎么,脸拉得长长的,好像球鞋底,拒人千里之外。”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扭向旁边。他愣了愣,问:“我到底哪儿错了,哪点对不住你了?才十来天没见面,就变成这个样了?”乔育玲转过脸,冷冷地说:“哪儿错了,难道你还不知道?装什么糊涂?你说,你为什么把孟尚海关押起来?为什么撤了他的教师工作?为什么把他罚到野牛沟去放牧?那地方是人活的地方吗?牛大壮多棒的小伙子都死在那里了,孟尚海能受得了吗?你整人也不能这么心狠手辣,你干得太过分了吧!”
邱生辉听是这事,心里呼地蹿出一股妒火。这小婊子我邱生辉给了她那么多好处,她还不领情,还把心拢不回来,现在还为那坏东西求情说话,还恋着那坏小子!他真想上去狠狠给她一个耳光,但他没有动手,恼怒也没表现在脸上。他早已摸透了这个女人的心态,不能动硬,要哄,经常给她点小甜心,小便宜,她就会乐得屁颠屁颠跟你跑……于是他笑眯眯地问:“他孟尚海打伤我这个场长,迫害公社干部,不该关押?不该让他反省反省?不该受罚?我姓邱的没把他送到县公安局判刑坐牢,就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这么说,他还应该感谢你是不是?”乔育玲冷眼盯住他。
“当然。”邱生辉说,“要不是我宽宏大量,手下留情,现在他早已经坐在县城的监狱里了……”
“哼!”乔育玲说,“你不觉得这样做太缺德?太卑鄙吗?”
邱生辉顿了顿说:“看来你很同情他?今天专门为他喊冤叫屈?”
“是又咋样?你吃醋了?”乔育玲冷冷地问。邱生辉听她这样说,哈哈笑起来:“一个思想反动、差点打成右派的坏分子,我有啥醋可吃?值吗?”
“什么坏分子?”乔育玲鄙视地说:“他比你们这种人好一百倍,强一百倍——知道吗?知道吗——”她气愤了,忽然嚷起来。
邱生辉口是心非,妒火正在心里燃烧,但却宽容地笑笑,拍着她的肩说:“好乖乖,再不要斗嘴了,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见面就斗嘴,多没意思,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忘到脑后吧,说点亲热话好不好?”见她仍不理他,他怔了怔,又说:“再说,我教训他孟尚海,还不都是为了你,还不都是为你出口气!他狠心蹬了你,又一次次伤害你,搞得你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挂心他做啥?”
“我就是挂心他,怎么的?”乔育玲火爆爆地嚷起来。说实话,她是很同情孟尚海的。她承认,她过去跟他有过一段要死要活的恋情,现在虽然各奔东西,但藕断了,丝儿连着,哪能彻底断了?她心里仍留恋着他。尽管她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眷恋,但她相信无论什么人,只要心灵深处烙上情感的印迹,都不会一两句话,一两次思想冲撞,就可以扯断,就可以磨灭的,即便就是抛开他俩之间的恋情,单单说人与人的正常关系,她也觉得孟尚海的遭遇太冤屈,邱生辉这样对待孟尚海太残忍,太过分,太缺德了。想想吧,即便孟尚海打伤了你邱生辉,也不过是年轻人头脑简单,火气太盛使然,作为农场场长,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场民呢?领导嘛,应该显得大度点,应该有点政治家的风度,使点小手段,打个小报告,搞点小报复,那是小人做派,不是大家风范。今天早晨当她听说孟尚海被罚到野牛沟的消息后,更加气愤难平,简直是流氓无赖嘛!下午她收拾了锅灶,本来准备去找邱生辉理论理论的,现在他正好来了,她就跟他嚷起来。
邱生辉见她嚷起来,就让着说:“好好,你挂心吧,挂心吧……”他不愿把话往吵架处说,这种女人要哄弄,要骗。乔育玲见他软了,便问:“你刚才说,你教训他是为了我?”
“当然。”
乔育玲说:“那好,你既然为了我,那就再为我一次——放了他,让他回来,仍让他做教师工作……”邱生辉问:“为啥?”乔育玲说:“你不是口口声声为了我吗?还问什么为什么?现在就要你一句话——放不放?”邱生辉看她又开始任性了,想了想,说:“放他可以,可,现在不行。”
“啥时候行?”乔育玲问。
邱生辉说:“等牧区忙完接羔后……”
“多长时间?”
“大概两个月……”
乔育玲转身盯着他:“你可说话算数?”邱生辉心里笑了一下,这个女人笨到家了,我邱生辉可能放他回来吗?他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拔掉,还能让他重新再钉到我的心头上?但嘴里却说:“算数,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我答应给你调整轻闲事儿,就把你放到了食堂,答应给你热乎房子,就把我的办公室腾了出来,够可以了吧?你说我哪点说话不算数?哪点说话不算数了?”说到这里,就凑到她耳朵旁酸溜溜地说:“不过,今天我可真吃醋了,好乖乖……”他的甜言蜜语又一次打动了乔育玲。他要搂她,她便半推半就:“去你的,假惺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