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饥饿寒冷和繁重的劳动中移到了三月中旬。
虽然已经到了三月中旬,叶梅感到马蹄湾的气候仍跟二月没有什么两样,天照常寒冷,四周的山顶仍旧堆积着厚厚的冰雪,寒流仍像往常一样,从南面的山谷里涌出来,袭击着这个马蹄形的山坳。难怪马蹄湾人说:马蹄湾只有冬夏,没有春秋。特别是饥饿仍然持续着,长久地持续着,严重地威胁着移民们的生命。
县里虽然在元月份就开始给上海移民供粮食了,然而按规定每人每天只有七两粮,而且是粗杂粮食,最要命的是所供粮食,是按原定一百移民供的,一百人的口粮,要一百多人吃,自然远远不够,特别是移民们每天承担繁重的垦荒劳动,七两粗粮根本不够吃,移民每天饿着肚皮干活。
邱生辉有点着急了。移民们一旦倒下去,就没人开荒建设农场,他要干出政绩便成了一句空话,而且饿死的人多了,他也不好交代,只好采取“寅吃卯粮”的办法,把后半月的粮食拿出来,添加到前半月吃。这样一折腾,进入三月中旬粮食便更加困难。起先,移民们每天还能从食堂打两碗麸皮汤之类,到后头连糠菜汤也不能保证,有不少移民因饥饿,繁重的劳动,高原缺氧倒了下去。这天,工地上又接连倒下去几个人,开始大家都过去看看,到后头就没人过去了。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饿死人的事很多,大家见惯不惯,麻木了。
第二天中午,又有几个人倒下去了。那是中午收工后,移民们摇摇晃晃到食堂打那碗麸皮糠菜汤。拿着碗筷等着打饭的移民很多,在食堂门前排着几路长长的队伍,长蛇般慢慢往前蠕动。中午的太阳虽然高高挂在当空,却并不暖和,还是很冷,加上劳累饥饿,人们都东倒西歪,稀里哈啦的。因为缺粮,这天食堂又减少了供饭量,由原来的一勺,减成了多半勺,汤里不见麸皮之类的粮食,比平常更稀更清。人们望着能照见人影的汤水,憋着一肚子火。这时移民大概嫌掌勺舀饭的人速度太慢,忍耐不住饥饿,开始骂骂咧咧着,后头争着抢着吼着嚷着叫着往前拥,往前挤,往前冲了。这样一来,有的把饭碗碰翻,有的被碰倒,那情景好像惊炸的羊群!有几个羸弱的移民当即倒在纷乱的脚下……叶梅身旁有个移民身子直打晃,好像风中的纸片儿,她准备扶他,还没来得及伸手,便被混乱的人群冲倒,压了下去……
叶梅看着,身上阵阵发寒。人的生命怎么就这么简单,说倒,就这么随便倒了——可怕的饥饿,可怕的劳累,可怕的高寒!哄抢躁乱还在继续。年老体弱的,还有妇女儿童,只好躲在旁边。叶梅站在那儿,见打不到饭,又发生混乱,转身向回走。因为妈妈一个人在家,她的身体刚刚有点好转,不能再让她出什么事,但走了几步,停下了,打不到饭,妈妈吃什么?她吃什么?下午她还要上工地劳动,肚子里不装点东西,是万万坚持不住的。她想转回去继续等,倏忽间感到自己的脚跟也站不稳了,一阵阵像要离开地面飘起来,脑子里也嗡嗡直响,眼前闪着金星。这不是好兆头,她也要倒下去。她赶紧蹲下去,坐在地上,等待哄抢的场面平静下来。
那纷乱的抢饭场面终于结束了,平静了。她努力站起来,拿着搪瓷茶缸向食堂的凉棚下走去,但到跟前一看,食堂盛饭的大锅空空如也。抢到饭的移民已经离开了,没有抢到饭的,继续守在食堂里,眼巴巴地望着空荡荡的锅,梦想着锅里生出吃的来。有的在食堂周围搜索着,寻找什么吃的,还有几个用指头轻轻蘸着洒在地上的菜汤吃……
她明白,移民们之所以停止哄抢,是因为锅里没有了饭菜。她站在锅台旁,望着空空的锅,不知怎么办,见吃过饭的移民们三三两两朝工地上移动,便向工地上走去……
这天,黑脸社长从山里回到马蹄湾。
他在牧区组织畜牧业生产,听到移民们在挨饿,还饿死了人,回来就去找邱生辉召集会议,商量救人办法,但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什么结果。黑脸社长想动用牲畜饲料,邱生辉坚决反对,这是掉乌纱帽坐监牢的事情,谁敢干?他不能冒着如此大的政治风险去干那种傻事。黑脸社长见他坚持不让,也不好再强扭。他不是农场的领导人,如果强扭,一是有点“自作多情”,二是会招惹横祸,只好建议移民半天劳动,半天休息,这样人的体力消耗小,相应减少能量消耗,以抵抗饥饿,同时提出组织狩猎队进山狩猎,解决缺粮问题。
但这个措施提出后,他们两个领导的分歧就出来了。邱生辉同意组织狩猎队进山狩猎,对移民半天劳动半天休息,却坚决反对。他说:“现在正是开荒的重要季节,不抓紧开荒,怎么完成开荒任务?没有土地,春天播种,种子往哪里洒?农场农场,没有大面积的田地怎么叫农场?没有大面积的种植,哪来的粮食?现在是大跃进年代,全国人民都在力争上游,一日千里前进,我们怎么可以放假?让移民们睡大觉?”
黑脸社长见他把意思理解到一边去了,解释说:“我不是让移民们都去睡大觉,而是想通过减少劳动时间,战胜饥饿,渡过眼前的困难日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粮食很紧缺,每人每天只有几两粮,而且都是粗杂粮,目前连粗粮也不多了,大家都饿着肚子干活,如果再这样下去,会有大批移民倒下去,这是严重的问题啊!”
又是“问题严重”,邱生辉心里马上不舒服了,针锋相对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马蹄湾前些年也死过人,总不能说他们是开荒种地饿死的吧?”说到这里,他口气严肃了:“我们有些人总是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把形势估计得那么灰暗可怕,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途,这种右倾思想太危险,要犯大错误的啊!”黑脸社长见邱生辉又把话题扯到以前争论的问题上,便不再坚持了。他也有他的难处啊!邱生辉几次告他的黑状,沙县长亲自下战书,警告他,甚至威胁,县里还差点免了他的职,罢了他的官,到现在他还在写检讨,他已经被搞得很被动了,如果他再坚持下去,邱生辉再告他的黑状,他这个副社长也就算当到头了。再则,邱生辉有沙县长这个后台,根本不把他这个副社长放在眼里,他说也是白说,坚持也白坚持,因此沉默了。
会议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农场的移民们还是照常上工,照常开荒,每天的开荒任务还是那么多,一点也没有减少,只有一样东西减少了,那就是从食堂打的糠菜汤越来越少了。没过几天,移民都坚持不住了,上工后或坐或躺在地上,劳动效率越来越低,有好多移民见这里难以生存下去,又开始逃跑了。有的回了上海,有的听说新疆不缺粮,要去新疆,寻找有饭吃的地方。
这次的移民逃跑,邱生辉没有阻拦。他心里清楚,马蹄湾距离县城三百多公里,周围不是戈壁沙漠,就是连绵的野山,没有车辆,靠两条腿走,就是放开跑,也很难跑出去。
乔育玲她们不就没逃出去吗?事实上,那些日子有好多移民跑出马蹄湾,见戈壁路途遥远,又荒无人烟,很难跑出去,半道上都转了回来,有十几个坚持往前跑,最后冻死饿死在半道上,还有的失踪了,有的迷了路,误入大沙漠死了,或者是被野兽吃了。总之,直到今天也音信全无……
三月下旬,农场食堂每天只开一顿饭。公社的狩猎队虽然进山了,但因缺乏枪支弹药,又因附近县市的狩猎队太多,他来你往走马灯似的,猎物几乎打没了,收获甚微。一时间移民成批倒下,兵败如山倒啊!黑脸社长又给邱生辉建议减少移民劳动时间,缓解饥饿。邱生辉知道不这样做确实不行了,只好通知移民半天劳动,半天休息。
距离正常供粮的日子还有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吃什么?怎么过?如果农场只有十个八个人倒还好凑合,但这是一百多口人,一百多张嘴,都需要吃饭啊!邱生辉见情况越来越严重,便派马屁精专程去县里催粮,要求县里提前给马蹄湾供粮食。他明知道哪里都缺粮,哪个公社哪个部门都是按人头、按定量供粮食的,但他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马屁精身上。
马屁精走后,邱生辉焦急地等待,等待他带来好消息,带来粮食。那些日子他真正尝到了“热锅上的蚂蚁”这句话的滋味。三天后,马屁精回来了。邱生辉好像盼到了救星,马上迎到沟口。但马屁精是空着两手回来的,不但没带来半斤粮食,而且还在县里挨了批评,说马蹄湾农场吃粮无计划,寅吃卯粮,无组织无纪律,要追究责任。邱生辉听后冒出了冷汗。一百多口移民等着吃饭啊!
移民们已濒临彻底垮下的边缘,如果再没有饭吃,就彻底完了。这时他才真正感到问题很严重很严重了。他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在那座泥屋里抱着脑袋直发呆,最后叫马屁精通知移民们全天休息,各奔东西找吃的。
马蹄湾就那么大,就那么二三十户人家,去哪里找吃的?山野里有干灰灰菜,移民们便成群结队涌进山野,捋来干灰灰菜叶吃。附近野地里的灰灰菜捋完了,去牧区捡死羊、烂骨头之类的东西吃,有的拿衣服、手表、皮鞋去牧民家换吃的东西,还有的去挖草根……
山口外的戈壁滩上有种植物,当地人叫碱柴,上面结着籽,大米粒般大小,青黄色。人们说那东西能吃,于是成群结队的移民又涌到戈壁滩上捋碱柴籽,拿回家在锅里炒一炒,磨成粉末吃,有的不炒也不磨,抓起来就往嘴里填。这种东西是能填饱肚子,但吃下去难消化,解大便难,吃多了,会胀死人。有好多移民解不下大便,用手指抠,用木棍子掏,有的解不下大便活活胀死。就这样移民们还是继续捋,继续吃,不吃就会饿死,吃那东西说不定还会留下小命。
叶梅每天跟着移民去捋碱柴籽吃。这天移民们又去了戈壁滩上。叶梅看见陈教授也在人群中。他耷拉着脑袋,蹒跚着双腿,在碱柴丛里晃动,时不时从枝头捋一把,顺手填到嘴里……他已经很消瘦了,那样子就像干枯的碱柴树。她见他一把一把往嘴里填新捋的碱柴籽,深为他担心。因为那东西不好消化,特别是生吃更危险,想过去提醒提醒,但看到他饥饿的样子,有点不忍心,再则他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他是清楚这些东西生吃会死人的,也就没有过去。但她的犹豫,后来酿成千古遗憾。
这是第四天发生的事。
那天叶梅去找吃的,刚踏上马蹄湾那条小路,看到前面有个男孩蹲在路上挖弄什么。走过去,见那小孩正捡几颗豌豆,只有八九粒,边捡边往嘴里吃,有三四粒冻结在泥土里弄不出来,就用木棍往外撬,用指头抠,用石头敲。他大概五六岁,穿着件薄棉衣,戴着顶小绒帽,冻得浑身哆嗦着,脸庞和鼻子青黑,鼻涕拉在嘴唇上,但为了那几颗豌豆粒儿,好像把寒冷全忘了。
这不是陈教授的孙子吗?她蹲下去抱起小孩,忍不住泪花涌流。
这时黑脸社长骑马过来了。他是刚从牧场回来的,看到小男孩捡豌豆粒,也眼睛红了,跳下马,从皮大衣口袋里掏出半个谷糠面刀巴子(扁圆形馒头,当地人称刀巴子)塞到小孩怀里。这是他带的午饭,因为在牧场上忙救灾,还没顾上吃。那小孩毫不犹豫,拿起馍馍狼吞虎咽吃起来,噎得伸长脖子直打嗝,黑脸社长怕他噎着,边在脊背上用手掌轻轻拍着边劝说:“慢点,慢点吃,别噎着。”那刀巴子被他三口两口吃得只剩火柴盒那么大的一点了,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黑脸社长问他怎么不吃了?那小孩说:“给爷爷留着,爷爷饿睡着了。”说着就从叶梅怀里跳下去,拿着剩下的那点馍馍,拐着小腿向家里跑去。
叶梅和黑脸社长准备起身走。突然那面的地窝子里传来撕心裂肺般呜哇呜哇的哭叫声,还有小孩的叫喊:“爷爷,看我带着吃的来了,爷爷——爷爷——”
叶梅陡然一惊,看来陈教授出什么事了,便朝地窝子那面跑去。黑脸社长在那儿愣了愣,也向陈教授家的地窝子走去。叶梅跑过去,看到陈教授躺在他家地窝门前的地上,捂着肚子滚来滚去惨叫着。他的老伴儿惠芬和儿子、儿媳妇围在他身旁哭着。叶梅问怎么回事,他的老伴惠芬说:“他几天解不下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