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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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孟尚海早就知道叶梅和牛大壮经常在一起,他清楚,她对牛大壮的亲密,仅仅是人落寞后受人帮助后的感恩,如果他不来学校,也会经常去叶梅家,也会经常在一起,也会很亲密的,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关系,但此时此刻他的感觉告诉他:他俩好像不仅仅是那种感恩关系和感恩行动,似乎,似乎什么?他一时说不清楚,因为这仅仅是他的感觉而已,感觉有时候是靠不住的。他心里说,但愿靠不住。

他们三个海阔天空说笑着。十一点过了,他们都有意识打住话头,准备回去。他们清楚,有人暗地里盯着他们,待的时间过久,会有麻烦。人往往在欢乐高兴的时候,可能就是灾难降临的时候。离开叶梅家地窝子,孟尚海和牛大壮同行一段路才分道。那时夜色沉沉、四野寂静,他们在寂静的野地里往前走着,不知什么原因,孟尚海低着头,一直默不吱声,好像有意识创造冷寂气氛。牛大壮想问他怎么了,又不好问,也只好默不吱声往前走,但却感觉今晚要发生什么事,果然往前走了一段,孟尚海突然抓着他的胳膊问:“大壮,我要问你一件事。”牛大壮见他严肃的样子,问:“啥事?弄得这么惊惊咋咋的。”

孟尚海说:“你爱上叶梅了?”

牛大壮听是这事,扑哧笑了起来:“啥啊?你说啥啊?哈哈哈,啥爱?我不懂,那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们农民不懂。”

孟尚海不依不饶:“我让你说实话——是不是爱上她了?要跟她谈对象?”

这下牛大壮沉默了。他不是不愿回答孟尚海的问题,而是不知怎么回答。说实话,他是喜欢叶梅,也是很爱叶梅的。她是一个活脱脱、鲜亮亮的姑娘,而他是一个小伙子,精壮壮的小伙子,两人又时常在一起,怎能不喜欢?怎能不爱呢?一个小伙子如果面对美丽的姑娘不动心,那是不正常的,但在他的心目中,喜欢跟找对象、结婚,完全是两码事。马蹄湾虽然缺乏爱情文化的熏陶,不知爱情为何物,但爱情意味着啥?结婚又意味着啥?牛大壮多多少少还是清楚的。所以他除了喜欢她、爱护她,再往下,就没有想过了。他倒觉得孟尚海跟叶梅很合适。他俩从文化到所处的环境都差不多,而且他早就发现孟尚海喜欢叶梅,叶梅也喜欢孟尚海。如果他俩走到一起,该多好?但孟尚海现在却突然这样问他,就把他弄得不知咋回答,回答啥了。

孟尚海见牛大壮不回答,紧逼不舍:“怎么不说话?如果你爱她,就应该大胆去追她,把话挑明了,不要这样憋着……”

“噗——”牛大壮忍不住笑出声来,“让我去追她,那你咋办?”紧接着又像孟尚海问他那样反问他:“——你咋办?说啊,你咋办?”

“我,我……”孟尚海显然没想到牛大壮会这样问他,猝不及防,愣在了那里。是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说实话,他是很喜欢叶梅的,这种喜欢已很长时间了。他过去就认识叶梅,起初只是对叶梅的遭遇和不公正待遇深表同情和怜悯,继而渐渐喜欢,直到产生爱情。他受过高等教育,年龄也不算小了,相比牛大壮,自然受过更多的爱情文化熏陶,懂得什么是恋爱,什么是爱情。几个月来,他也发现叶梅喜欢他,可喜欢仅仅是爱的前奏,并不等于爱情。叶梅对他喜欢,是不是上升到爱情的程度,他还不知道。因此他在等待,等待这颗“苹果”渐渐成熟了,他再去摘取,这样获得的爱情果实会更饱满,更丰硕,更富有诗情画意!然而,今晚他却感觉牛大壮和叶梅有了“情况”,虽然只是感觉,可他心里多少有点失落,有点痛苦,有点妒忌。爱情是自私的,不论什么情况,不论什么人。但如果让他去破坏牛大壮和叶梅,或者像西方国家的青年,为争夺女人去决斗,他无论如何是做不出来的。因为他俩已经在艰难环境中建起了朋友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选择退避,帮助支持朋友,大胆追求爱情。

此时此刻,他见牛大壮逼问,有点扛不住了,说:“我和叶梅仅仅是上海移民,是同志关系,你就放心吧!她是个好姑娘,作为朋友,我支持你,帮助你,祝你成功!”尽管他心里发痛发酸,还是抑制着感情说出了这些话。说完后,在牛大壮肩上拍了拍,默默离开了。

自从乔育玲调到农场食堂后,孟尚海就很少看到她的身影了,有时候去食堂打饭,也仅仅是看一眼。他感到她对他积怨很深,几次晚饭后去她的宿舍,想跟她谈谈,解除误会,但去了几次,她都不在宿舍。这天晚饭后,他又去了她的宿舍。她在,房屋里亮着灯,还有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他准备敲门,忽然听到里面有个男人说话,好像是邱生辉。他在这里干什么?

他二话没说推开了门。眼前的情景使他猛然怔住了:邱生辉和乔育玲正相互搂着肩膀,歪在床头上嬉闹哩!他俩看见他进来,慌忙坐起身子,邱生辉讪笑说:“听说小乔有病,我来看看……”孟尚海一直愣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听到邱生辉这样说,一股火涌上心头,抬手指着门,说:“你,你给我出去!”邱生辉却没有动。孟尚海呵斥道:“你给我出去,我有话对她说——”邱生辉还是没有动,反而表现得四平八稳,眯眯笑着说:“小孟哪,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场长?小乔有病,我来看看,这是我做场长的责任,你让我出去,你有这个权力吗?合适吗?”孟尚海见他一副流氓无赖的样子,更加气愤了,狠了狠说:“我清楚你是场长,在这里你可以为所欲为,但是你别忘了,在这片土地上也有我们说话的地方——我要去告你!”

这句话敲到邱生辉的痛处了,他有点害怕了。他现在最怕出现影响政治前途的是非。虽说今晚他没有跟乔育玲发生什么事,可深更半夜,一男一女钻在一起,如果张扬出去,没事也是事。想到这里,他软了下来,说:“好好,既然你跟小乔有事,我就走了。”他起身出了门,出门后,回头冷冷盯了孟尚海一眼,心里狠狠说:“小子,等着,老子以后会慢慢收拾你的!”

孟尚海用愤怒的目光送走邱生辉后,回头盯住了乔育玲。乔育玲一直背对他在那儿收拾凌乱的床铺,见邱生辉走了,停住手,转身冷冷问孟尚海:“有什么事?说吧,是不是叶梅跟牛大壮好上了,把你甩了,你感到悲伤,感到孤单,来找我这个被你抛弃的女人消磨时间,排遣痛苦和悲伤?”本来孟尚海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乔育玲,没想到乔育玲锥子般刻毒的质问,反而把他问得张口结舌,摇摇欲倒:“你你……我我,我不是来排遣什么痛苦的……”

乔育玲说:“那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想在我伤口上撒盐?反正现在我已经成这样了,你幸灾乐祸也好,在伤口上撒盐也好,用刀搅也好,我都无所谓了,来吧,说吧,骂吧,诅咒吧,用最难听的话,我不在意……”

“乔育玲!”孟尚海彻底愤怒了,终于忍不住吼着问:“我是来问你,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为什么在你这里?你们刚才……”

“哼哼哼……”乔育玲鼻子里冷笑几声,反问道:“难道他不能在我这里?你现在不是也在我这里吗?这又怎么解释?”孟尚海被乔育玲噎住了。乔育玲又说:“再说,他在不在我这里,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样恼羞成怒的?”孟尚海憋得脸色青紫,半天喊道:“乔育玲,我看不起你!”乔育玲却笑起来:“哈哈哈……你是我的什么人?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得起,啊?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得起?你不是要攀美人吗?你不是嫌我土气吗?你不是一直都在躲避我吗?现在还来干什么?来训斥我,你有这个资格吗?——有吗?我就跟邱生辉在一起了,看你怎么样?”

“你你你!——这是堕落啊!”孟尚海简直发疯了,“这是为什么啊?你回答我!回答我!”他暴跳着,啸叫着。她也发疯了,开始叫喊起来:“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了你,我从上海来到这里;为了你,我厚着脸皮求人去找你;为了你,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可你……你知道吗?小李她们被雪狼活活吃了,我差点也被狼吃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心死了,你还来逼我,你,你你……你给我出去——”她歇斯底里咆哮着,手指着门外。孟尚海雷击般地怔住了,心好像刀剜着,开始流血了,最后痛苦地闭上眼睛,转身慢慢走出她的宿舍。他流泪了。

乔育玲见他流泪了,见他走了,不知哪种思想支配,忽然追上去,但到门口又停住了,身子猛烈摇晃颤抖,像受伤的山鸡歪歪斜斜,她赶忙伸手扶住门框。

公社院子寂静无声,夜空里传来远山的声音,那声音狠狠震荡着她的心灵。她慢慢抬起头,望着黑色的野地,望着深沉的夜空,半天自问道:“我堕落了吗?这是堕落吗?”她也是个充满美好理想的姑娘呀,怎么就成了这样?怨谁呢?——她是在彻底绝望的情况下,选择了逃跑的。但她不但没有逃出去,还险些被雪狼吞噬。前有狼后有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不投靠邱生辉,投靠谁?不投靠他,怎么活下去?这就是堕落?——她堕落了?

她仰望着夜空,拷问着自己。忽然几颗泪珠默默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她转身扑到床上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