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头雪狼见猎物不再挣扎,一扬头把猎物扔在草地上,嘴里发出欢快、酣畅、淋漓的呼呼声,接着伸出血淋淋的舌头舔舔嘴唇,张开血口开始撕咬起来。两个姑娘斜躺在草地上,任凭恶魔吞噬、吮吸,挂在灌木枝上的那条红围巾,看样子是小李姑娘与雪狼搏斗时掉落的,在微风中凄凉地飘荡飘荡……
乔育玲吓傻了,一时不知眼前的画面是真是幻,大张着嘴半天才“啊——”地惨叫一声,随之脑子涨大了!两三分钟前那片红点儿还在她的视野里晃动,好像灯标和一朵梅花。然而,就这么两三分钟,两三分钟时间,两个大活人就失去了生命,变成雪狼嘴里的美味,简直像变戏法,又好像是一场梦幻!
那两头恶魔正埋头吞吸着,听到叫喊声,抬起血红的眼睛望她一眼,血淋淋的大嘴咧了咧,发出一阵欢快的呼啸,好像说“又来美食了”。她的身子陡然软得像面条,要瘫软下去,但瞬间意识深处突然爆发出一连串警告:“不能软!快逃快逃!快逃跑!”死亡的警告和手里的红柳棍支撑着她没有瘫下去,接着转身连喊带叫连爬带滚往回跑,没命地跑跑跑跑……
乔育玲和小李姑娘的逃跑,农场当天早晨就知道了,但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波澜,因为农场经常有移民逃跑,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但乔育玲的逃跑,孟尚海的爸爸却很着急,到处是大山戈壁,又有狼害,一个女娃家碰到恶狼可怎么办?太可怕了!同时,他觉得这个姑娘的逃跑,他是有责任的。因为乔育玲在上海时经常去他家,对他大伯长大伯短的,还帮他家干活儿,跟自己家的闺女似的,到了马蹄湾,因为刚落脚,又因他整天忙忙碌碌的,对她关照少了,也没有过去问问她的生活,发生了这样的事,就觉得自己有责任,特别是那天,她为什么哭,到底怎么了,应该问个清楚才是,可他粗心了。她的逃跑,是不是跟那天的哭泣有关系?他隐隐觉得似乎有关系。
唉,这姑娘,有什么事想不开,怎么就不说呢?如果说了,或许他这个当大伯的还可以帮帮她,怎么就逃跑呢?他感到问题严重,向马屁精请了假,扔下手里的话儿,在马蹄湾周围的沟沟岔岔寻找,还沿着马蹄湾那条车道追了很远,最后失望地回来了。他自然不知道,她是从那条近道走的。
孟尚海也顺着那条车道追了一程,也没有追到。对于乔育玲的逃跑,他是知道一些原因的:爱情是一个方面,吃不了这里的苦,是更重要的方面。从这两方面权衡,他倒觉得她选择逃跑是正确的。因为他也发现邱生辉他们在这样的高寒山区建农场、种庄稼很盲目,最终可能会劳民伤财一场空。他读过大学,多少懂得一点气候与农作物的关系。既然会是劳民伤财的结果,一个年轻轻的姑娘,把鲜活的青春耗费在这种无谓的磨难中岂不太可悲?因此,选择走无疑是正确的。问题是,她们三个姑娘这样走,太危险,如果遇到狼群,或者迷失方向,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这段时间已经有人把生命丢在了奔逃途中,她们怎么这样傻呢?所以,他很担忧,很着急。
他追了一程,没有看到她们的影子,便回来了。他一回到马蹄湾就直奔老妈妈家。因为那些日子乔育玲跟老妈妈来往多,他想去老妈妈跟前打听打听,看乔育玲在离开马蹄湾时,给老妈妈留没留下什么话,他好从蛛丝马迹中,推测乔育玲逃跑的路线,但打听的结果令他失望,而且老妈妈嗔怪他:“小孟哪,你那天不应该回绝小乔,你知道吗,她很喜欢你呀,看看现在弄的……”他听后,准备再次给老妈妈解释:他跟乔育玲做朋友做兄妹,比做夫妻更合适,但现在不是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担忧的是她的安全,如果现在打听到线索,他准备连夜去追赶她,便又问老妈妈:“去县城还有别的路吗?”
老妈妈说:“大妈自从来到马蹄湾,就没有走出过那个山豁口,除了知道那条车道,哪还知道别的啥路呀。”
孟尚海便没办法了。
当时,马屁精和邱生辉也在谈论乔育玲和那两个姑娘逃跑的事。他俩知道乔育玲从那条近道逃走了。因为去县城除了那条简易车道,就是那条近道,孟尚海和他爸都说车道上不见人,不就说明乔育玲和那两个姑娘从近道上逃走了?马屁精给邱生辉出点子说:“我派人把她们抓回来,杀一儆百。”邱生辉摇摇头说:“算了,没有那个必要,她们自己会回来的。”马屁精想了想,倒也是这样。去县城三百多公里山路,荒无人烟,野兽出没,几个女娃能走出去吗?走不出去,不就自然而然回来了?前些时候就有好多移民跑了出去,最后摸不着路,又都转了回来,她们几个丫头片子有多大能耐?
乔育玲不幸被邱生辉言中,第二天下午太阳刚落山时,只见她披头散发、惊恐万状地跑回来了,但小李姑娘和那个姑娘没有回来,永远没有……她是一口气跑回来的,后来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一天多的路程,怎么半天就跑回来了?——奇迹,简直是奇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在生死关头,可以爆发出无法想象的神奇力量?她一回来便瘫倒在地窝里,脸色苍白,两眼发直,口吐白沫,乱喊乱叫:“狼狼狼!快快快!血血血!啊!血血血……”特别是人们问起小李姑娘和那姑娘的下落时,更是浑身猛烈哆嗦、呜呜哭叫、哇哇呕吐。人们见她成了那样,不再询问小李姑娘和另外一个姑娘的下落了,他们猜到她俩被雪狼活活吞了。
乔育玲一直闹腾了两天两夜,才渐渐安稳下来。这天,她睁开了眼睛,望着地窝顶棚,望着地窝墙壁,望着地窝门和地窝里的一切,望着望着,猛然抓住同室姑娘的手:“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回来了,真活着?真回来了……”同室的姑娘们回答说:“你没有死,你活着,你回来了,现在好好的……”她不相信,缠着姑娘们反复问,反反复复问,同室的姑娘没有办法,甚至有点害怕,便去请来孟尚海的爸爸。
她见到孟尚海的爸爸,一下抓住他的手便不放了:“大伯,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回来了?真没有被狼咬着脖子?真没有?”孟尚海的爸爸抚摩着她的头说:“孩子,你活着,狼没有咬你,你回来了,大伯就在你的身旁,你不是抓着大伯的手吗?”她不信,还问,反反复复问。
孟尚海的爸爸知道这姑娘吓坏了,因此她问,他就不厌其烦地回答。
第六天,她起来了,梳洗过后,默默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像要走亲访友。姑娘们不知她要干什么,眼睛里充满问号。她收拾打扮好后,在那儿怔了半天,站起来走出地窝子,抬头望望远处的铁青阴冷的雪山,向邱生辉住的那座土城堡般的泥屋走去,姑娘们迷惑不解!
那几天,孟尚海每天都利用中午休息和晚饭后去看望乔育玲。一是他前段时间对她关心不够,有点冷落了她;二是她这次逃跑,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又成了这样,与他拒绝她的感情有关,因此他想多过去看看她,聊以慰藉自己内心的歉疚。这天中午他又去她们的地窝子了,刚到门口,看见她和同室的两个姑娘出来了,他迎上去问她:“今天好点了吧?”
乔育玲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关照。”她手里提着网兜,那两个姑娘提着铺盖卷儿,好像要搬到哪里去。孟尚海问:“你们这是去哪里?”她没有回答,径直地往前走着。孟尚海提高声音问:“育玲,到底去哪里?”她站住了,回头冷冷地说:“我去哪里,需要你管吗?”转身又往前走。
孟尚海被顶得愣了两愣。这段时间尽管他常去看她,还去食堂替她打饭,打回来后送到她的枕边,很是无微不至的,但她对他的态度却始终是淡淡的,甚至冷冰冰的。她对他这样,孟尚海很理解,就不去计较,仍旧看望关照着她。此时孟尚海见她不理睬,心里充满了问号,越发想知道她要去哪里,便追上去挡在她面前:“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你走。”
乔育玲站住了,把网兜放在地上,双手插在棉衣兜里,把脸扭向旁边,一副我就不告诉你的样子。孟尚海有点忍不住了,想发火,那两个姑娘赶紧说:“乔姐调到农场食堂去帮灶,场里让她搬到公社住,那儿距离食堂近,方便——这是好事呀,我们去送送她。”
“噢!是这样。”孟尚海感觉意外,心里说,帮灶确实是个好差事,首先不会饿肚子。农场再怎么缺粮食,哪能饿着做饭的?而且不用再去垦荒劳动、干体力活,也不会再受苦受累,挨冷受冻。刚开灶时,有好多人都争着去食堂帮灶。他为乔育玲去食堂帮灶而高兴,同时对农场这样照顾她很感激,便说:“那好,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说着抢过两个姑娘提的铺盖卷儿,甩到自己脊背上。
孟尚海想去帮乔育玲收拾房子,但到公社一看,忽然感到自己来多余了。那间房屋原是邱生辉的办公室,有桌子凳子和床铺,炉子连着火墙,只要生着火,整个房子马上就会暖和起来。床是单人的,紧靠着火墙壁,上面铺着毛毡,只要乔育玲打开铺盖卷儿,便可以睡觉,条件优裕多了。马屁精已经派人把房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炉子也生了起来,暖烘烘的,比起那些寒冷潮湿的地窝子,简直就是天上地下。那两个姑娘看了一圈,又看一圈,羡慕得直叫好。孟尚海却站在那里直发愣。他感觉这事怪怪的,又像哪里不对劲儿。乔育玲逃跑的事农场没有追究,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又享受这样优厚的待遇,这不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心里就渐渐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