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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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外篇 知北游第二十二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孤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吾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纚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遗。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暗酉意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誒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堕有天?。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薒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繠也,每下愈况。汝惟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吾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荷甘日中篬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口暴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皒,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垌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太清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纚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捕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繠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臬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