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索马里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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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要死,我就陪你去死 (2)

于是我们把国际长途打到了杨师傅那里,“只能这样了!你们等着,我马上去找个人来做记录。”一分钟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字:“念!”我开始用播音腔工作,于半小时以后结束战斗,这时候,刚刚充好的50美金花费,已经所剩无几。

回国后我才知道,那天在电话那头做记录的,是我们另外一个副总编辑——王昕,因为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其他多余的人手了,我在多年的记者工作当中,第一次凌驾于大佬之上,指挥了他。

我也一头倒在了床上,侧了下身子,正好对上张源那张大脸,顿时打了个寒战,往后退了退,他很淫贱地笑了起来,他只有在最开心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笑容,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于是我也淫贱地笑了起来,我们几乎是同时从床上跳起来,先是大声地说着“给我五!”把双掌用力地碰在一起,然后两人抱成一团,满屋子乱跳。

我们知道,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已经在某个人、某张报纸、甚至某个重大历史事件当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记者,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开心的?

我们是中国第一个来到索马里采访海盗问题的记者,在全世界,排名第二。

于是我们决定庆祝一下,吃顿好的犒劳下自己,我们让福伊德叫来了服务生,送来了菜单——满眼的英文,除了gosts,就是fish。

“你吃鱼还是吃羊?大使哥哥说这里的鱼最好,但是索马里的羊也是绿色无污染的。”

张源伸出两根手指:“我!说!了!吃!顿!好!的!我们鱼也要吃!羊也要吃!”

于是,我们欢天喜地地点了菜,让服务生看得瞠目结舌。

等到送上来的时候,我们明白了服务生的表情。索马里穷,物价也不算低,但是吃饭是管饱的,份量十足。

索马里的主食依旧是米饭,主要依靠进口,也有面包,面粉也靠进口。其次就是各种鱼以及羊肉。这里的鱼做法非常特别,我们在索马里吃了很多天、很多种鱼,但是从来没看到餐盘中有过完整的一条鱼,他们总是把鱼刺挑出来,鱼肉剁碎了,然后拌上各种香料,和米饭混合在一起。我们之前曾担心过在这里吃不惯,所以张源带了无数的方便面和各种零食,看起来不像是采访的,说是来走私的更靠谱点,要不在这里开个小店落户也够了。可惜那个登山包丢了。但是从吃到第一口饭菜开始,我们把担心丢到了九霄云外——美味,绝对的美味!后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学会这种鱼的做法,但是因为语言的交流不畅没有成功。他们说给我、写给我的全是我查都查不到的单词,最终只能作罢。

山羊又是另外一种做法,有煮的,也有烤的,依然是和饭拌在一起。随着饭菜上来的还有免费的咖啡和面包,另外还附送了满盘活生生的苍蝇,这一顿足够把我和张源撑死两回了。

“这些雇佣兵……可靠吗?”服务员来收拾餐具的时候,我塞给他几块钱小费,悄悄地问。

“他们会不会……”我做出一个拿枪的动作,指着自己。

“不会!肯定不会!”服务员非常肯定地说。收了我的钱,他变得主动了起来:“还有,我想跟你们说,他们可以不在这里用晚餐,你可以把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出去买,会比这里便宜些。”

有这种事?我和张源明显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考验人性的机会。

“福伊德,我们身上没有零钱了,所以,只能给你这个。”我拿出一张100的美金,“你们自己到外面去吃吧,我们在房间里等你。”

他点点头,接过钱走了。不到10分钟,他敲开了我们的门,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些糊状的东西,还有粉丝一样的食物。他把这堆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了一个黑色的马夹袋,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堆……钱。

那些钱放在床上,确实是可以论堆的。

索马里是一个货币贬值非常厉害的国家,货币单位最小是1000索马里先令,不过,似乎也只有这一种面额,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除了看到过极少数的几张500的以外,就没见过其他的。1000先令,相当于人民币两毛钱——只相当于三美分。

福伊德坐在床边,我看他那架势,似乎要把找零一张张数给我们看,我们赶紧帮他拿着东西,把他送回了房间,我嘞个去,等他完天都亮了。不过我们大概拿尺子量了下钱的厚度,换算了一下,基本上正好是应该带回来的数字。

我们没有告诉他可以用多少钱,服务员告诉了我们一个大概的金额。

“看来,我们可以信任他们。”我对张源说。

“喂……这个……这个……”我们的司机这时候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电话,比划着,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看那意思大概是要我们接电话。

“难道老毛找我们把电话都打到我们司机手机上了?我去……”

不要怀疑,类似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不过主角有所不同。2010年4月,我们旱灾专题组派出了五路人马分赴西南五省,我当然分到了四川,去了攀枝花,谁知第二天还在二滩水电站跟武警忽悠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你好,我是攀枝花市委宣传部的,请问你是上海新闻晨报的曾玉首席记者吗?你是不是刚刚到攀枝花?现在在二滩水电站?”

我当时只觉得背心一阵发冷,对方不仅对我的资料一清二楚,而且连我的现在的位置都知道,果然厉害。

福伊德走了过来,“阿里先生的电话。”这简直是一个惊喜!

“嗨!中国朋友们,你们好吗?”这个……我觉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了索马里,虽然中间有种种波折,但是能到就算是好了。但是也实在说不上好,几次差点给人突突,连上厕所都被人拿枪押着,这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不过,出于中国人爱面子的性格,我依然告诉他:

“他们挺好的,您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们吃了吗?”

“吃了吃了,吃的鱼和羊肉。”

“你们真是索马里通啊,一来就把我们这里最好吃的东西都享用了。”

一番寒暄之后,双方总算进入了正题。

“阿里先生,请问您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今天我们在机场可是遇见了大麻烦,差点就被遣送回国了,后来还是国防部长萨满特先生接见了我们,还给我们安排了车辆和保镖,我们才得以入境。现在我们正住在国际村呢。”

阿里在那一头嘟囔了一句,应该是索马里语,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我可以分辨出,翻译成中文应该是“我擦”之类的。“那个萨满特,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是我的政敌。为了打击我,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此段……真的不是戏言)

神马玩意儿?我说怎么签证都没用呢?敢情我们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而且,车不是他派的!刚刚把电话给你的那个司机是我从格尔威派过去的!我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所以让他去帮我接你们,难道他没告诉你?”

他告诉我?他怎么告诉我,他会的英语单词估计比我会的索马里单词还少。

“三天前,他已经去过一次了,这一次总算万幸接到了。”

中国人有个良好的传统,就是拒绝也绝不干涉别国内政,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保持了沉默。

“那么,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因为听到了阿里和萨满特之间的矛盾,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我也不知道了,我们有很多地方想去,想采访,但是萨满特哪儿也不让我们去,就让我们在宾馆待着,我真的不知道这五个士兵究竟是来保护我们的还是来监视我们的。”

我明显感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阿里真的生气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让我把电话交给雇佣兵的队长,我把电话递给福伊德,但是他马上又转交给了艾哈迈德,白胡子老头儿拿到电话以后,神情和语气一下子就变得恭谨了起来,完全不见了拽样,几分钟后,他把电话又递给了我。

“我已经给他们交代过了,现在开始,他们完全服从你们的命令,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一定要在他们的保护之下,注意安全,如果你决定明天来格尔威的话,我会在这里欢迎你。”

在伟大的中国人民面前玩政治斗争,索马里兄弟,你们还嫩了点儿儿。

我兴高采烈地给杨师傅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决定第二天去格尔威,那里是邦特兰行政区的首都,也是离海盗据点埃勒最近的一个大城市,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是,杨师傅听到以后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兴奋,他想了一会儿,问:去格尔威有多远?

“700公里。”当然,这个数字只是个约数。

“你等等,我打给你。”

十分钟之后,电话响了:“我们商量以后决定,你们只能留在博萨索,去格尔威太危险了。”

是的,去格尔威很危险。虽然邦特兰是索马里现在政权相对最稳固、和谐的一个行政区,但是依然处在军阀割据的状态下,沿途要经过多个武装势力所辖范围,我们这五个兵,实在不够别人扫一梭子。

“怎么办?”我问张源。

“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

“你怕不怕?”

“我怕个毛!”

“那我也除了毛,谁都不怕。”这句我们平时的口头禅,在这个时候,双关得很微妙。

我和张源决定分头行动,他去找士兵了解沿途的危险程度,我去给阿里先生打电话,研究安全路线。

“应该没有问题,这条路我跑过很多次,最近一次是几个月前,路上那些当兵的基本上我都认识。”福伊德告诉张源,“只要不遇见山贼,我想我们是可以安全到达的。”

“安全,呵呵,安全,我从来没出过问题。”阿里在电话的另一头笑着说。嗯,对他来说确实还挺安全的,阿里在当外交部长之前还当过国防部长,他不安全就没人安全了。“你们放心,我明天在格尔威等着你。”

“不大好说。”收了钱的服务员挠着头说,“我没去过那么远,但是听人说应该还可以,这段时间我没听说发生过路上打死了什么人。”我想,如果被搞个生活不能自理,那还不如直接把我搞死。

“去,还是不去?”张源坐在我们俩那张双人床上,我在房间里转了几十个圈,然后终于站定,问他。

“杨师傅不让去!你叫我怎么办?”他抬起头,梗着脖子望着我。当分别问完几个人沿途的安全状况之后,我和张源都冷静了下来,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后方,放我们走。但是问题是,我和他都是不爱说谎的孩子,十句话里至少都有两三句是真的,我们觉得要用真话去得到通行证很难。

“博萨索太不安全了。”我在电话里告诉杨师傅,“格尔威是邦特兰的首都,那里的武装力量是最强的,安保工作也做得最好。如果我们留在博萨索,我们只有天天待在酒店,哪也去不了。士兵们说了,要么去格尔威,要么他们就把我们关在国际村,直到离开。那我们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不行,路上的情况太危险。就算你们一篇稿子都不发,我也要保证你们安全。”

“可是就算在酒店里也不见得安全,否则为什么要搞那么高的围墙?那么多当兵的守护?我问了,他们就是怕有人来袭击这里,因为只有这里有外国人!”

“那好歹你们还有几十个人保护,而在路上,你们只有五个人。”

“你们放心,打不过我们也可以跑,我们坐的是陆地巡洋舰,一般人跑不过我们。”

“你没看外媒写索马里海盗有跑车的吗?”

“老大!路不好!他们怎么跟我们跑?再不济我们往野地里跑行不?”

“别说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我快要放弃了,但是突然又想到了一个点。

“阿里先生已经和我们说好,他会在格尔威等我们的。他是这里最大的军阀之一,而且现在我们的护照也被收走了,如果我们食言,或者是担心他保护我们的能力,把他惹怒了,那我们就连回都回不来了!”

听到这句话,杨师傅半天没吭声,然后让我们继续等等。

“你们好好和阿里解释,我相信他会理解你们的。你们就说,是报社的命令,你们必须服从。”

我一脚把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凳子踢得支离破碎。

“不行,我一定要去!”我捂着脚在地上坐了十分钟,再次让自己冷静。我必须确保不是在冲动的前提下作出的决定。

张源没说话,低着头。

“你去不去,你不去,那就留在这里,我留两个雇佣兵,一台车给你。其他的我带走。”

他抬起头,死死地瞪着我:“如果你要去死,那么我就陪你去死!”

我很开心,我经常在一些小说上看到那种可以在遭到围攻时,把背后托付给别人的故事,而在这一天,我也找到了这样一个兄弟。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我的感冒终于好了。

我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我理解杨师傅们的担心,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是一个不打牌、不赌博的人。这不代表我没有赌性。我只是不愿意把运气都消耗在那些无谓的小局上,如果要赌,就赌一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