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里的老百姓,没有一个人敢到跟前去看,他们躲在家里。只有几个好奇心强、胆子较大的年轻人,趴在房顶,远远地偷看部队的行动。他们感到奇怪,这些汉兵为什么不到庄园里住?为什么不进寺院去住?他们是不是"红汉人"?他们一个个面带笑容,和过去听说的那些青面獠牙、吃人肉喝人血的"红汉人"根本不一样,和喇嘛寺的画像更不一样,他们究竟是什么军队?到这里来干什么……
益西到过外地,见过汉人,知道这些人就是汉兵,就是共产党。他虽然没有见过解放军,但也知道"红汉人"不会像他们画的那样可怕,那是他们根据"密宗"密宗,中国佛教的宗派之一,出于古印度后期佛教中的密教。公元八至十一世纪间,印度密教传入我国西藏地区,与原有苯教相结合,形成西藏密教的传统,称"藏密",这一教派专门念诵咒经。里说的魔鬼的模样,画出来吓唬老百姓的。实际上他又比庄园里的任何人都害怕,因为在他的主持下念过咒经,送过"鬼",骂过共产党、"红汉人"。他想共产党绝不会饶恕他,他们马上就会拿着枪,找上门来算账,一枪把他打死。他怀着恐惧的心理,躲在家里,等待着大祸临头。
小刀结躲在家里,对他那群羊,老是放不下心,怕叫汉兵宰杀,又要遭受鞭打,他躲在墙角上看。奇怪,没有听见一声枪响,也没有一个汉兵牵着羊,难道汉兵和藏军不一样,他们不爱吃牛羊肉?!等汉兵都走过去,他想上山去看看羊群。但阿妈说先别出去,等一等看。
又过了一会儿,汉兵在搭帐篷,没有一个人进庄园。刀结摸了摸屁股上的鞭伤,又想起自己的羊群,不听阿妈的话,跑了出去。他刚一出村,就碰到李刚、平措和小宋走进村来,李刚见到他,笑嘻嘻地问:
"小朋友,根布住在什么地方?"
刀结一看汉兵从西边来,扭头就往东边跑。
李刚从刀结的衣服,认出了是刚才放羊的那个孩子,亲切地在他背后喊:
"小朋友,不要怕我们,快去看你的羊吧,小心让狼叼走。"
小刀结感到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是放羊的?!怎么会想到被狼叼走?他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平措笑着说:
"快去吧,丢了羊,你又会挨打!"
小刀结更加感到惊讶,他们怎么会知道丢了羊要挨打?怎么会知道我们放羊娃的苦处?他站住脚,惊奇地看着他们。
见孩子站住了,李刚等人加快脚步向前走。小刀结又害怕地朝后退。李刚觉得不应操之过急,就放慢了步子,又问:
"小朋友,根布的家在哪里?"
小刀结指了指那座高楼北面的一个小平房,然后扭头朝村外跑去。
李刚他们三人走进根布家。根布阿穷和他的老婆慌忙站起来,把挽在头上的辫子放下,右手摸摸耳朵上面的头发,吐着舌头,左手紧贴胸口,腰弯得很低,头几乎与腰齐,双膝弯曲,整个身子成了一个"之"字形。那个小女孩害怕地躲到她妈妈的身后去了。
李刚赶紧上前一步,弯下腰,摊开双手,请根布夫妇站起来,但根布夫妇怎么也不敢抬起头。
李刚从挎包里取出一条哈达,双手恭敬地献给阿穷,阿穷没有抬头,眼向上翻了一下,不敢相信这哈达是给自己的,向后倒退了两步。
李刚向前一步,诚恳地说:
"根布拉按照藏族的习惯,在名字或职称后面加一个"拉"字,是表示对人的尊敬。,我们是金珠玛米,请收下我们的一片心意。"
阿穷把右手从耳朵边上放下来,准备伸出手去接哈达,但不知想到什么,马上又缩了回去。
李刚又上前一步,把哈达放在阿穷的手上,阿穷的眼睛里满含着泪花,恐惧、惊慌的神情,变成了感激和疑惑不解,他频频点头,舌头连吐了三下。
阿穷今年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满是皱纹。他作为根布,虽然有权管理支派乌拉差役等事宜,但他本人也是益西家的差巴西藏的农奴分为差巴、堆穷和朗生三个阶层。差巴意为支差的人。他们从农奴主那里领种一份差岗地,但要按照土地的数量和农奴主的规定,无偿地支付乌拉差役,其社会地位虽比堆穷、朗生略高,但没有人身自由,在繁重的差役和高利贷的盘剥下,生活十分悲惨。,受农奴主压迫和剥削。就是他行使职权,去支派乌拉的时候,也是经常挨打受骂,那些过往的官员和藏军,以及富有的商人、马帮,稍不如意,就常常打他骂他。今天这些自称是"金珠玛米"的长官,一不打他,二不骂他,说话和气,还尊敬地赏给他一条哈达,这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新鲜事,他双手捧着哈达,茫然不知所措。
平措说:"根布拉,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阿穷看了看自己的房子,不知道应该请这些"长官"坐在什么地方,他家只有一间被烟熏黑了的又暗又矮的房子,中间有一个灶台。白天他们围着灶台坐,晚上围着灶台睡,家里仅有的一床破毡毯,放在墙角上。
李刚似乎看出了阿穷的为难之处,盘着腿一屁股坐在灶台跟前,然后拉了拉他的手,请他坐下。阿穷这才惶惶不安地坐下来,他觉得离"长官"太近,屁股擦地往后退了一点儿。
小宋拿出一块红糖,给小姑娘吃。翻大山时容易产生高山反应,嘴里含块糖,就舒适一些。部队出发前给每个同志发了一点儿糖。小宋节省下来,经常送给向导或小朋友吃。小姑娘见了糖,伸手就去接,老阿妈赶紧抓住她的手。小宋用藏语说:"吃吧,没有关系。"这两句藏话说得很生硬,但态度很亲切、很和蔼。
老阿妈感激地看着小宋,没有说什么。小姑娘接过糖,赶紧放到嘴里了。李刚首先向阿穷问了问庄园里的一些情况,然后又询问了那些逃窜的藏军昨晚洗劫庄园的罪行。昨晚藏军吃过晚饭,又要喝青稞酒,阿穷只好向各家摊派,因为送晚了一点儿,一个藏军打了他几个耳光,踢了他一脚。今天早上又挨了二十马鞭。所以他也是一肚子气,没处诉说。经李刚这么一问,他便把藏军抢劫财物、奸淫妇女,以及打他骂他的暴行统统讲给他们听。他愤怒地说:
"这帮土匪真把我们糟蹋苦?!"
李刚说:"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让乡亲们受苦啦!"他向阿穷讲了解放军的纪律和党的民族政策,强调了加强藏、汉民族团结的重要性。最后请阿穷转告乡亲们,我们金珠玛米纪律严明,坚决尊重藏族同胞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保护喇嘛寺庙和群众的利益,请乡亲们不要听信坏人的谣言,自相惊扰。
阿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根布除支派乌拉外,就是要向老百姓传达宗政府的指示和布告。所以传达"长官"的这些"命令",他认为也是分内的事。
谈完之后,李刚他们就告辞走了。阿穷感到很奇怪,从李刚等人到他家之后,他就一直认为这些"长官"是来派乌拉的,要粮、要柴、要草、要牲口,别的还不知要什么东西哩!他一面听李刚谈话,一面在盘算汉兵究竟会要多少乌拉和东西,怎么应付这些差事,他担心办不好又要挨打。可是直到末了,这些事一句也没有讲,等他们走了以后,他以为是"长官"只顾聊天,忘了这件事,赶快追出去问,"本布拉本布拉,即长官。,你们要多少乌拉?"
李刚一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迎上一步,拍着阿穷的肩膀,亲切地说:
"根布拉,刚才我们不是讲了吗?我们是金珠玛米,是为人民服务的,和国民党反动派不一样,和藏军也不一样,我们不要乌拉!"
他看到阿穷半信半疑的样子,知道根布一时还弄不明白。这也难怪,乌拉制度实行了几百年,压得藏族人民喘不过气来,一下子说不要乌拉,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奇怪,还有些不相信,这也是很自然的。他补充一句:
"您有时间,欢迎到我们的帐篷里来,我们再慢慢谈吧。"
李刚他们走远了,阿穷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要乌拉?"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我真傻!不要乌拉,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汉人是在跟我开玩笑,看我会不会办事。我要赶紧去派乌拉,免得以后又要挨打。"他连家也没有回,就跑了出去。
阿穷一直跑到益西家大院,想问一问益西怎么办?到了门口,大小管家一个也找不到。问佣人,佣人说不知道。原来他们都躲了起来。阿穷也不敢上楼,他站在门口,挠挠头,想了一会儿,干脆跑到各家各户去派乌拉。
他派一些年轻人给解放军放马,又让一些农奴上山打柴、割草,让年轻姑娘去背水、烧火。
娜真被派去背水,次仁旺姆也被派去打柴。
娜真和一群姑娘背着水桶到河边时,看见几个汉兵正用帆布水桶挑水。姑娘们感到奇怪,根布派我们来背水,为什么他们自己又来挑水?按照阿穷的吩咐,她们怀着会受欺负的恐惧心理,一个个低着头,默默无声地把水送到部队驻地。
李刚和平措走出帐篷,迎接这第一批到部队驻地来的藏族同胞。姑娘们都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一看这些汉兵。
李刚一开始不知道姑娘们来干什么,看见她们个个都背着水桶,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亲切地问道:
"你们是来送水的吗?"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两个姑娘点点头。
"是你们自己来的?还是根布让你们来的?"平措翻译了李刚这段话,又笑着问:
"是派你们来当乌拉的吧?"
有一两个胆子稍大的姑娘,吐着舌头点了点头。娜真偷眼看了看这些说话和气的汉兵。
李刚请姑娘们把水桶放下,态度和蔼地向她们说:
"我们是金珠玛米,不要乌拉差役。"
平措接着向她们解释:
"在西康的藏族地区,共产党、解放军早已取消了乌拉制度,减轻了群众的负担。"
娜真抬起头,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几个汉兵。从平措的口音,听得出是个康巴人,他的家可能离金沙江不远。边巴刚到这里时,说话也带这种口音。她又想到边巴,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想到这里,她的身子不禁抽搐了一下。
李刚立即注意到了这个姑娘的神情,他看见这个姑娘的头发蓬松,脸上擦着锅烟,眼睛里充满着悲伤和痛苦,仿佛她所遭遇的苦难,要比其他贫苦姑娘更深一层。
这时,小宋跑步来报告:有几个藏族青年上山来帮助战士们放马,说是来当乌拉,怎么劝说也不肯回去。言语不通,说不清楚,请平措同志去解释一下。
李刚正准备让平措去看一看,只见阿穷带着一些农奴,有的背柴,有的背草,向他们走来,阿穷自己也背着一捆草。李刚赶紧迎上前去,接过草,放在地上。然后对他说:
"根布拉,我不是跟你说过,不用送柴草吗?怎么又麻烦乡亲们?"
阿穷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笑着说:
"说归说,做归做,自古以来,哪有不要粮食和柴草,不要乌拉的军队?哪里有不支乌拉的农奴?要是真的不要乌拉差役,还要我们百姓干什么?要我这个根布干什么?"
送柴草的群众越来越多,一些贫苦喇嘛和小喇嘛也跑来看热闹。李刚大声向乡亲们解释:
"我们早跟根布拉说过,解放军不要乌拉差役。乡亲们既然把东西拿来了,也不好再让大家背回去。我们把这些东西收下,按市价付钱。"
乡亲们以惊奇的目光看看李刚,又看看平措。他们不相信这些话是真的,以为是平措翻译错了。从古至今,农奴给官府、军队、寺院和农奴主送柴送草,支乌拉差役,是天经地义的,什么时候给过一分一厘?少挨几个皮鞭,就算菩萨保佑,前世积了功德。
李刚接着说:
"我们刚到这里,不知道这里的市价,也没有来得及同根布商量,就按前几天我们收购的价钱付款。"
等平措把这段话翻译完,司务长黄玉德已经把一袋子银元拿来。为了携带方便,进藏部队专门做了粮袋式的装银元的袋子,每个袋子可以装二百个。黄玉德说:
"一捆柴、草给五两银子解放前直到一九五九年民主改革,西藏地区一直使用藏币。进藏部队使用银元。一个银元,折合藏银为十五两。,一桶水三两银子,帮我们放马的老乡,每人也给五两银子。"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讶声,有人说:"啊呀!给这么多!"
也有人在心里嘀咕:"汉人在骗我们。"
有几位老阿妈数着指头,悄悄地计算:"一捆草给五两银子,三捆草就可以换一克克,藏族地区容量单位,1克青稞约重25市斤。青稞,这有多好!"但马上又摇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
等大家议论的声音小了,李刚又问乡亲们:"大家看这个价钱合适不合适?"李刚见没有人说话,把银元袋交给阿穷:
"根布拉,请您按刚才说的价钱分给乡亲们吧!"
阿穷睁大眼睛看着李刚,还是不相信。
李刚再次催促他:"根布拉,快分给大家吧,天不早了,乡亲们家里可能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