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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部落之间(2)

兵站里面见郭志诚来了,就把门打开。郭志诚领着赤列朗杰和云丹嘉措先进去。李刚和边巴招呼其他人,请他们进屋。有的人下了马,有的人把剑插进了鞘,想跟着进去。这时,一些喇嘛和藏军又开始起哄、煽动,高声喊:"是英雄好汉就要为死了的乡亲报仇!""不要上汉人的当!"

有几个人把马拴在门口,准备进去,听见起哄,又站住了。见他们犹豫不决,那些喇嘛和藏军喊叫得更凶。赤列朗杰走出来,一挥手,那些人才规规矩矩走了进去。

小宋站在李刚后面密切注视周围的动静,保卫两位队长的安全。听见有人又在起哄,他抬头一看,只见几个喇嘛和藏军,挥动拳头,唾沫横飞地在那里喊叫。他看见土登罗布远远地站在后面,没有起哄。最近兵站的同志主动去给他治病,找他谈心交朋友,所以他对解放军的态度也有一些变化。他一不闹,跟着他的那些人也闹不起来。

郭志诚把云丹嘉措和赤列朗杰请到一间小屋里,又叫边巴进来。李刚把其他人带到另一间大房子里,让黄玉德赶紧打酥油茶,招待客人。

郭志诚问赤列朗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气呼呼地说:

"阿旺头人接到协绕活佛和你们的信以后,答应卖给你们一些牛皮和牛羊,当即写了回信,派两个人去送。他俩刚走到松多卡山口,就遭到伏击,晋梅次仁被打死,另一个佣人也负了伤,跑了回来。"

郭志诚关心地问:"是谁打死的?"

"那个佣人看见是措普部落的人。"

云丹嘉措问:"措普部落和你们打了几十年冤家,互相杀了那么多人,你们为什么找解放军'报仇'?"

赤列朗杰指着郭志诚的鼻子,生气地说:"他们和索朗达杰早已串通好,把我们的人骗出来,在半路上打死。"

"谁说的?"云丹嘉措感到奇怪,怎么会编出这样离奇的话?

"朗杰林寺的一位喇嘛亲口告诉我们头人的,那还能有假?"赤列朗杰在桌子上重重地砸了一拳,"我们上了汉人的当。"几个搪瓷碗在桌上乱跳,酥油茶撒了一桌子。

云丹嘉措生气地说:"不许无理。"

郭志诚并不生气,他一面擦桌子,一面耐心地解释:"有人在制造谣言,挑拨我们的关系,我们可不能上当啊!"他马上想到了穷达活佛同土匪头子的关系,他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打冤家,这里面有很毒辣的阴谋。他又问:"阿旺头人怎么说?"

"他派我们来,要你们为晋梅次仁给赔命钱,要是不答应,他要亲自带领部落里所有的人,把汉人杀光,然后到措普部落,杀死索朗达杰那个狡猾的狐狸。"

边巴重新给大家倒茶,郭志诚请客人喝,然后说:"杀来杀去,几十年来两个部落死了多少人,难道还不感到痛心吗?我要亲自到隆堆部落去,向阿旺头人讲明情况。"他又向赤列朗杰详细地作了解释。赤列朗杰觉得似乎有点儿道理,又不完全相信,但气没有刚才那么大了,低着头,不说话。

云丹嘉措对郭志诚说:"我想把赤列朗杰带到寺院里去,请佛爷当面给他开导开导,解释清楚。"说要见佛爷,赤列朗杰不敢不去,他让其他人留在兵站。黄玉德已经给他们准备了午饭。郭志诚对云丹嘉措说:"请您先走一步,等一下我也要去见佛爷。"

郭志诚让边巴负责招待客人,并向他们作解释。他自己召开支委会,研究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在支委会上,郭志诚提出应该派人到两个部落去做工作,再不能让事态扩大。李刚和其他同志也都表示赞同。

郭志诚说:"我带着边巴、小宋到隆堆部落,老李带大勇和小杨到措普部落,老黄和老何负责家里的工作。你们看行不行?"

李刚和黄玉德都表示同意,何春生考虑到两位队长的安全,说:

"需不需要多带一些人去?"

郭志诚说:"不用,去多了反而不好,我们和赤列朗杰一起走,措普部落离得近。你们在家的要提高警惕。"

开完支委会,郭志诚和李刚又去找协绕活佛,请他给两位头人写封信。协绕活佛在这一地区有较高的声望,他说的话,还是比较起作用的。

次日一早,李刚等人到措普部落去,协绕活佛还特意派了一个小管家,带着他的亲笔信,陪同前往。郭志诚和赤列朗杰一起到隆堆部落,昨晚他们谈了一夜,赤列朗杰被说服了。协绕活佛又亲自给他摸顶,给了一根"松堆"松堆,即用丝绸或布条做的护身结,也是一种护身符。,嘱咐他好好劝头人,再不要打冤家。他们翻山越岭,第二天下午,刚走到松多卡山脚下时,看见从山上下来很多人。郭志诚举起望远镜看,至少有一百多,大多数骑着马,也有少数步行的。有背步枪的,有背火枪的,也有没有枪,腰里只插把刀的。这里是一片草山,视野开阔,走不多远,双方都看得清楚。赤列朗杰说:

"是阿旺头人来了。"

郭志诚说:"是不是派两个人到前面去说说,免得发生误会。"

"我去。"赤列朗杰一挥缰绳,抽了一鞭,小黑马就撒开四蹄,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离阿旺桑登还有一二百步远,赤列朗杰就滚鞍下马,把缰绳扔给前面一个牧民,他自己赶紧把狐皮帽子拿在手上,放下辫子,弯着腰,一阵小跑,走到跟前,伸开双手向头人致意。还没有等他开口,阿旺骑在马上着急地问:

"把汉人抓来了?"

"不是。"

"他们给赔命钱了?"

"也没有。"

"不中用的废物!"阿旺桑登把马鞭高高地举了起来。赤列朗杰咬着牙,闭着眼,单等老爷的皮鞭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但是阿旺桑登把马鞭又轻轻地放了下去,他粗声粗气地问:

"那几个汉人来干什么?"

赤列朗杰觉得奇怪,也感到幸运,以性情暴躁闻名的老爷,今天居然没有打自己,他慢慢睁开眼,偷看了阿旺一眼,小声说:"他们有话要给老爷讲。"他怕阿旺生气,赶紧补充一句:"还带有协绕活佛的信。"

阿旺桑登脱口而出:"又是他的信?"心里想,上次不就是因为活佛带有信,才闹出乱子?但他没有敢说出来。尽管他性情暴躁如烈火,可是他马上意识到对活佛不应有任何抱怨的心理。活佛是全知全能的,不仅我们的一举一动他看得见,连心里想什么他也能知道,对佛爷不满,是莫大的罪孽。他立即改换口气:

"信在哪里?"

"在郭站长那里。"

阿旺桑登坐在马上,往山脚下眺望,这山坡度不大,实际上是个高坡。他带来的人马还在不停地往前走。赤列朗杰见下去那么多人,怕发生误会,出乱子,赶紧说:

"是不是请郭站长上来说话?"

阿旺桑登怒视着前面的几个解放军,咬着牙说:"他们帮助索朗达杰杀我的人,是我的仇敌,我不见他们,你去把信拿过来。"

"老爷,我们上当了,打死晋梅次仁和解放军没有关系。"赤列朗杰小心地说,唯恐老爷又生气。

"什么?他们不是帮助索朗那个老狗来打我吗?"阿旺桑登喊叫起来。

赤列朗杰抬起头,大胆地说:"我弄清楚了,真的和汉人没有关系。"

阿旺桑登用马鞭敲了一下赤列朗杰的头:

"真的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

"再不会上当?"

"不会。"赤列朗杰肯定地说。

"你把汉人带过来。"阿旺桑登从马上跳了下来。

赤列朗杰从佣人手里接过缰绳,骑上他的小黑马,又跑回去,同时向他的部落的同胞们高声喊:"头人有令,不要往前走?!"他是阿旺头人手下一个经常带兵打仗的小头目,很受头人的信任,一下令,大家慢慢地停了下来。

赤列朗杰带着郭志诚、边巴和小宋来见头人。他们都骑着马,一路小跑,穿过人群时,有的人怒目而视,有的人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些刚刚被宣布为"最可恶的敌人"的汉人,个别人把黑乎乎的枪口对着他们。也有不少人表现出一种冷漠和无所谓的神色,大概是因为年年打冤家,感到厌倦。

快到阿旺桑登跟前时,赤列朗杰首先跳下马,郭志诚等人接着也下了马。赤列朗杰把郭志诚介绍给阿旺桑登,郭志诚从边巴手里接过一条哈达,双手捧着,尊敬地献给阿旺。阿旺用拿着马鞭的手,一把将哈达抓过去,也没有回赠哈达。这种举动在藏族群众中被认为是极不礼貌的,几个小头目和周围的老百姓,都对他们头人的这种行动感到吃惊,唯恐汉人生气,又和汉人打起"冤家"来。

但是郭志诚并没有介意,他知道阿旺头人这次来,带的是报仇的子弹,而没有带友谊的哈达。他客气地说:"我们向阿旺头人和隆堆部落的全体同胞致意。"他伸开双手,身子微微向前一倾。他的态度既庄重又诚恳,既大方又谦虚,在刀枪林立之中,从容镇静,泰然自若。阿旺桑登暗暗感到佩服,心想:是个有胆有识的好汉,竟然忘了答话。

还是年轻人的脑子要灵一些,赤列朗杰上前一步说:"老爷,我们是闹了误会,是不是把人马先带回部落,再慢慢谈?"

阿旺桑登想了想,没有说话。赤列朗杰知道他的脾气,不说话就是表示赞成,立即向旁边的几个小头目下令:

"回部落去!"

一个传一个,人群中有人兴高采烈地喊叫:"不打仗?!回部落去。"

一些老年人,双手合十,眼里含着高兴的泪花:"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麻尼叭?!"

看着人群中那欢乐的样子,阿旺桑登眉头一皱,一脸的不高兴,怒冲冲地瞪了那些人一眼,扭过头,跳上马,狠狠地打了一鞭,丢下客人,骑着他的大红马走了。在他身后,扬起一阵尘土。

赤列朗杰低着头,对着郭志诚笑了笑,表示歉意。他把右手一伸,说了声:"请!"小宋赶紧把缰绳递到郭志诚的手里,郭志诚客气地说:"请!"然后敏捷地跳上了马,边巴和小宋也跟着上马,一起去追那匹大红马。

阿旺头人住在隆堆部落中心一个木盆似的小盆地里。他们翻过一个小山冈,就可以看见它的全貌。郭志诚骑在马上,一面走,一面四处观看。盆地中央有一个白毡子做的大蒙古包,周围零零乱乱有一些破烂的牛毛帐篷,有的人家连破帐篷也没有,用草坯和干牛粪饼砌成一个个没有顶棚的方形小围墙,既不能避风,更不能防雨。四周的小山坡上,碉堡林立,有石头砌的,也有土墙做的;有旧的,也有新的,还有不少掩蔽体式的土坑。猛然看去,碉堡比帐篷还要多。

这时阿旺桑登一行人,已经来到蒙古包跟前,一路上他气呼呼地走在前面,没有同任何人说话。看见头人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老婆、孩子和佣人们赶紧跑出来迎接,他们还惊奇地看见有三个汉兵跟随,赶紧把狗拦住。

阿旺桑登跳下马,也没有同家里人答话,扔掉马鞭,自己先钻进了帐篷。赤列朗杰快步跟上来,走到郭志诚跟前,恭敬地请他们进帐篷。

家里人和佣人们见头人生气的样子,连大气也不敢出。等阿旺和客人们坐在毡毯上,赶紧倒奶茶,又端来羊肉和奶食品。大概是因为走了一天,加上心里烦躁,阿旺感到口渴,端起茶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碗。赤列朗杰伸开双手请客人喝茶。阿旺桑登拿起割肉的小刀,想切块肉吃,突然想起什么,用刀背在小桌子上重重地敲了几下,大声说:

"你们说说,我究竟上了谁的当?"

郭志诚盘腿坐在阿旺的对面,把协绕活佛的信交给阿旺。阿旺从前学过几天藏文,但这几十年只顾打冤家,刀枪不离身,哪能顾得上学习?这封短信,他磕磕巴巴读了好一阵,但还是不太明白。他烦躁地把信交给赤列朗杰,让他念给自己听。等念完信,他看着郭志诚,说:

"看来我错怪你们??!"

郭志诚喝了一碗奶茶,然后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郭志诚基本上是用藏话讲的,重要的地方,让边巴翻译几句,加以补充说明。听着听着,阿旺的气慢慢消下去了,脸也不是绷得那么紧。他觉得这些汉人不像他过去听说的那么可怕、可恨,人家会说藏话,尊重我们的风俗习惯,会喝奶茶。说的话有根有据,合情合理,对自己也很客气,很尊重,不知不觉中,对这些汉人产生了一个好的印象。他拿起小刀,从羊的后腿上割下一大块又肥又嫩的肉,递给郭志诚。郭志诚也不客气,拿起就吃。阿旺用欣赏的态度看他吃肉,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是自见到郭志诚他们以来第一次微笑,也是晋梅次仁被打死以来第一次微笑。阿旺又割了两大块,请边巴和小宋吃。他说:

"这么说,这件事真的和你们没有关系?"

"没有。"

"那算我糊涂,上了那个喇嘛的当,错怪了你们解放军,我向你们赔不是。"阿旺桑登是个直性子的人,说话办事都很痛快。

"这没有什么。"郭志诚又说,"也不能怪那个喇嘛,在他后面还有毒蛇。"

"毒蛇是谁?"阿旺吃惊地问。

"藏在深山里。"

"穷达活佛和土匪有关系?不会!不会!"阿旺摇摇头,肯定地说。

"有人亲眼看见那些土匪常到朗杰林寺去。"

"我知道那里有两个堪布很坏,可能是和他们来往。"阿旺桑登又说,"穷达活佛是个好人,他知道索朗达杰那个老狗人多枪多,怕我吃亏,还特意送给我五支步枪,一千发子弹。"

"什么时候?"

"就在前几天。"阿旺又从怀里掏出一支崭新的"勃朗宁"手枪,"这也是他给的。他知道我妹妹爱玩枪,还送了一支小左轮。"

"啊!"这件事引起郭志诚的注意。

赤列朗杰看到郭站长很注意这件事,就补充说,"两个多月前,穷达活佛还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我们的头人十支步枪。"他指了指自己的那支英式步枪,"这就是那次买的。"

阿旺得意地说:"一支枪才五头牦牛,多便宜啊!等于白给。"

郭志诚擦了擦手,问:"他为什么给您那么多子弹和枪?"

"打索朗达杰那个老狗!"一提起索朗,阿旺就火冒三丈,他把小刀猛地插在木盘上,怒不可遏地说,"这次他又杀了我的佣人,不报这个仇,我就不是吃糌粑长大的。"

郭志诚诚恳而又严肃地说:"阿旺头人,这次索朗头人打死你们的人是不对的,是一次不幸的事件。死了人,尤其是给我们送信的人,我们也很难过。可是您想过没有,他怎么会知道您要派人送信?又是谁挑动他来打你们的?"

"不用挑动,我们打了几十年,他凭着人多势大,又有藏军帮助,早想把我们隆堆部落吃掉。"阿旺气呼呼地说。

郭志诚说:"是啊,打了几十年,双方死了多少人!听说有些如瓦如瓦,即牧区的居民点。没有一个男人,敬神烧香的时候,还要从别的如瓦请男人来点火。"

赤列朗杰说:"我们头人的叔叔被他们打死了。头人的阿妈怕打仗,怕听见枪声,两年前就到山间小庙去念经,根本不回部落。"

郭志诚痛心地说:"几十年来,你杀过去,他杀过来,死的都是自己人,都是藏族同胞。再打几十年,也许只要十几年,两个部落的人就剩不下多少了。这样下去,我们西藏民族还能发展、还能繁荣吗?这样做,究竟对谁有好处?"

这话说得很恳切,对阿旺有所触动,他微微一惊,沉默片刻,又粗声粗气地问:

"这个仇就不报了?"

郭志诚说:"再不能打了。打来打去,对两家都没有好处。我们的李副站长和协绕活佛的小管家到措普部落劝说索朗达杰头人去了。共产党、毛主席号召各民族人民要团结,藏族内部也要团结。我们大家都应该听毛主席的话。"

阿旺桑登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郭志诚继续说:"晋梅次仁给我们送信被打死,我们也感到十分痛心。听说前几年他去打冤家,他的妻子因难产,无人照顾,已经死了,家里只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阿妈和不满九岁的小男孩。我们这里带得有五十块大洋,请头人交给他家,作为生活费用。以后他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们解放军还愿意继续帮助。"

边巴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红布包和一条洁白的哈达,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