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旺姆念了声"?麻尼叭?",将藏币和虫草献给活佛,又把头伸到缎带下面。然后低头弯腰,带着娜真走到原来的地方坐下。
等百姓们献完礼,滚却活佛就开始讲经。滚却活佛今年刚五十出头,由于过着荒淫糜烂的生活,过早地衰老了,头发已经发白。但这满头的白发,却使他显得更庄严,更能赢得老百姓的敬重和信仰。念了二十一天的咒经,那繁琐的礼仪,折腾得他也有点儿经受不住,尽管强打精神,仍然可以看出他脸色憔悴,疲惫不堪,声音也有些嘶哑。
娜真距离讲经台比较远,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讲的是什么。平时讲经,不管大家听得清听不清,总是活佛一个人讲。而今天则与往日不同,益西坐在活佛的旁边,不断地为他补充和解释。益西比活佛年轻,声音也很洪亮。靠着益西的解释,娜真才弄明白原来今天讲的不是什么经,而是十三世达赖喇嘛写的所谓《水猴年教谕》指一九三二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圆寂前写的一篇著作。那一年是藏历水猴年,因此被称为《水猴年教谕》。在这个《教谕》中,十三世达赖公开宣扬不能让"红色主义"在西藏蔓延。昌都战役前,噶厦政府曾大量刊印,广为散发,作为他们反共、反人民、分裂祖国统一的精神武器。。
益西大声地说:"佛爷早就说过,要反对共产党、'红汉人'到西藏,要防止'红色主义'在全世界泛滥。水稻不能种在高山上,'红色制度'不适合西藏的情况。我们要维护法王始祖们开创的政教合一的神圣制度。祖先告诉我们,插上不该插的经幡,阳光就会融化古老的雪山。一旦'红色主义'得势,世界的末日就到了。"
益西接着说:"今天我们念咒经,是根据噶厦的指示。不仅我们这个地方念,西藏所有的地方都在念。不久前在拉萨念咒经时,有几万人参加,是由法力无比的萨迦法王萨迦法王,即萨迦教派的首领。一九四九年和一九五○年,由噶厦组织,先后在拉萨举行了两次大规模念咒经的活动。一次由萨迦法王主持,另一次由敏珠林的大活佛主持。紧接着,全区各宗、各庄园和各寺院都念诵了咒经。亲自主持的。"
人群里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庄严、肃穆的气氛一下子被打乱了。益西看到大家害怕的样子,又提高嗓门,说得更可怕:
"'红汉人'已经到了康区,他们在那里大批地屠杀我们藏族人。他们把年轻人拉去当汉兵,把姑娘们拉去当佣人,把小孩活活地吃掉,把干不了活的老年人放在大石臼里活活捣死……"
"啊呀!多么可怕!""简直是魔鬼!"有的人惊叫起来,一些老年人不住地念经。
益西见老百姓都相信他说的这些话,他那贼眼珠滚动了两下,又编出新的谎言:
"'红汉人'是我们神圣的佛教的仇敌。他们在康区杀活佛,强迫喇嘛还俗,砸烂佛像,烧毁经书,把寺院变成兵营,现在那里的寺庙里住满了汉兵。"
人群中又是一片唏嘘声:"罪孽呀!真是罪孽呀!"一些老年喇嘛潸然泪下。
那几个手拿木棒的喇嘛,挥动臂膀高声喊叫:"打死'红汉人',消灭'红汉人'!不许'红汉人'到西藏来!"
听见这些怪叫声,小孩都吓得哭出声来。大人马上把孩子的嘴捂住。益西看了一眼哭泣的孩子,但一反常态,没有斥责。他甚至希望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些。因为哭声越大,越说明共产党、"红汉人"的"可恨、可怕"。他用力挤出几滴眼泪,接着干咳了两下,装出一副无限悲痛的样子,说:
"'红汉人'的暴行真是说不完呀!拉萨大昭寺的佛像,看到这些惨象,也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啊!菩萨都哭了!""多么可怕!真是世界的末日到了。"
"?麻尼叭?!"人群中又发出一片惊讶声,有人在愤怒地骂"红汉人"。
益西见是该把他们的真实意图告诉老百姓的时候了,于是大声地说:
"共产党、'红汉人'到西藏来,是违背菩萨的旨意的。菩萨会给他们降临灾祸。我们大家念咒经,就可以使'红汉人'到不了西藏。他们要过雪山,雪山会塌陷,把他们压死;他们要过江河,江水会沸腾,把汉人的船掀翻,将人淹死。江边还有我们勇敢的藏军守卫,他们每个人都有佛爷给的护身符,保证刀枪不入,多么厉害的武器也伤害不了他们。率领藏军保卫色桑渡口的是格萨尔王一样大智大勇的噶朵代本。"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慷慨激昂地说:
"我们所有吃糌粑的人,都要联合起来,所有的僧俗人民都要同心协力,反对共产党,反对'红汉人',保卫神圣的佛教,保卫神圣的'雪山王国'。"
益西讲完了,滚却活佛又继续诵读《教谕》。他读了一段,益西又接着讲,他像辩经那样,有时伸开左手,右手握成拳,然后把右拳狠狠地砸在左手上;有时又伸开巴掌,拍得"啪啪"响,掌心都拍红了。他扯破嗓子,唾沫横飞,大骂共产党、"红汉人"。煽动大家一起来反对"红汉人",保卫西藏这个政教兴旺、人民共享太平幸福的乐园。
今天,铁棒喇嘛和他手下的那帮打手,也显得特别"善良"和"仁慈",不管人群中说话也好,哭泣也好,都没有遭到打骂。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听得不耐烦,站起来随便走动;有的穷孩子伸长脖子看送"鬼"的供品拿出来没有,也无人过问。铁棒喇嘛甚至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看这情形,好像从今天起,这里的僧俗人民真的要不分高低贵贱,不分男女老幼,"团结一心",共同保卫"政教兴旺、国泰民安"的"雪山王国"。
益西讲的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几个月以来,从宗政府,从藏军,从喇嘛寺,从过往的官员那里,娜真都听过很多遍。但是今天举行这样隆重的仪式,从这庄严的讲经台上,从活佛和大堪布的嘴里讲出来,它的分量就不一样,仍然像初次听到那样,使人感到十分害怕。不过娜真今天怎么也不能像别人那样专心致志地听讲经。她一会儿想到出去支乌拉、至今毫无音信的阿爸,一会儿又想起昨晚突然不见了的边巴。她的心里老是乱糟糟的,要担心、害怕的事太多了,她总觉得会有什么灾祸突然降到她的头上。
在娜真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讲经会"总算收场了。一群喇嘛前呼后拥,簇拥着精疲力竭的滚却活佛回寺院了。
活佛走了以后,一些喇嘛在广场中心架起了大火。
不久,一群喇嘛推出一个有两丈多高、用麦草扎成的"鬼",涂着各种颜色,样子十分可怕。胸前用藏文写着"红汉人"三个字,还有谁也看不懂的咒文。
一个身穿法衣、专门念咒经的喇嘛,在另一些喇嘛的簇拥下,伴随着鼓声和号声,跟在"鬼"的后面,他时而抬起头,用力吹气;时而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时而全身抖动,就像抽疯一样。周围有很多喇嘛,端着放满"朵玛""朵玛",即用糌粑做的供品。的木盆,也帮着念咒经。
念完咒经,太阳刚好落山,那些喇嘛就把麦草扎成的"鬼"扔到大火里烧按照藏传佛教的规矩,要在太阳落山时烧"鬼",藏语叫"多加"。这种"鬼",有用糌粑做的,也有用麦草、青稞草或纸扎的。把人当作"鬼",加以驱逐,藏语叫"吕葬",意即"驱逐鬼的替身"。这种仪式,一般在夜间举行。各地区、各教派的作法,也不完全相同。。旁边四个大铁锅里,熬满了酥油汤,几个喇嘛不断地往大火上浇。端着木盆的喇嘛,把"朵玛"往大火里扔。按照藏传佛教密宗的说法,这些"朵玛"都是"威力无穷"的"武器",投向"魔鬼",可以将他们"斩尽杀绝"。扔的"朵玛"越多,威力越大。仅这次念咒经、送"鬼"所用的酥油和糌粑,就足够庄园里的老百姓吃上半年。
凡是去看跳神、送"鬼"的,并不一定都是诚心信佛。有的人是向往活佛,而有的人则是想吃"朵玛"。不少穷孩子来看热闹,其实就是为了捡几个"朵玛",以便填充一下空如皮鼓的肚子。小刀结也和几个小朋友一起,冲到大火旁边,捡了几团糌粑,高兴地跑回来交给阿妈。他还要去捡,却被阿妈一把抓住,不让他去,怕被喇嘛打。这些供品,有的投入火中,有的让狗吃掉,有的拿去喂乌鸦,但就是不让穷孩子们去捡。他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如果当场抓住了捡供品的人要挨打,抓不住就算占了便宜,事后也不再追究。所以那些饥饿难忍的穷孩子和叫花子,总是冒着被挨打的危险,从大火中捡供品,从狗嘴里抢供品。
娜真问弟弟:"见到边巴哥哥没有?"
"没有。"
娜真更加着急,对他说:"你快到老爷家的马圈里去看看,有没有牲口?"
刀结走了不久,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穷孩子,拿着个糌粑口袋冲进火堆,拼命往里装"朵玛"。有一只狗从侧面扑过去,咬住他的口袋,差一点被叼走了。小孩一生气,从火堆里抄起一根柴火,狠狠地朝狗打去,狗惨叫了一声,逃跑了。这时,一个喇嘛冲上前,挥动木棒朝小孩的头上打去。那孩子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跌倒在地,糌粑口袋还紧紧地抓在小手里。另一个喇嘛走了过来,像要炫耀自己的力量似的,伸出比小孩的腿还要粗的胳膊,抓住小孩的小腿从人群的头上扔了过去,摔出去有一丈多远,"叭"的一下落在地上,小孩手里的糌粑口袋被摔出去老远,"朵玛"也散落在人们的头上。有些喇嘛和有钱人的孩子拍手叫好:
"好大的劲!"
"再摔一个!再摔一个!"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妈,惊呼一声,扔掉手中的转经筒转经筒,是一种刻有经文、能旋转的筒子。转经是藏传佛教的一种诵经方式。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每转一圈,就等于念诵一遍经文。,发了疯似的冲出人群,扑在小孙孙的身上,失声痛哭。
一些老阿爸和老阿妈,还有上了年纪的穷喇嘛,不忍看这惨象,一个个低下头,或闭上眼,低声说:"有罪呀!有罪呀!"不停地念着:"?麻尼叭?!"求菩萨保佑,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灵魂能够升天。
次仁旺姆阿妈害怕地喊叫起来:"刀结!刀结!我的孩子!"
小刀结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问:"阿妈,什么事?"
阿妈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把刀结抱在怀里,剧烈跳动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
娜真焦急地问:"牲口在不在?"
刀结回答说:"牲口都在,马圈里没有人,也找不到边巴哥哥。"
娜真感到更加不安,牲口都在,说明边巴没有去驮运东西。次仁旺姆也担心地问:
"这孩子到哪里去了?"
这时,黑暗慢慢笼罩了大地。在铁棒喇嘛和"格哟"们的驱赶下,有许多农奴背着柴走过来,他们把火烧得更大、更旺。不少人走出人群,围着大火跳锅庄、唱对歌,或互相答辩。在正式的送"鬼"仪式开始之前,年轻人喜欢唱歌跳舞、交朋友、找对象。而更多的人则是围着火堆看人进行答辩。参加答辩的,多是阅历丰富、机智聪明、能言善辩的人。如果一方答不出来,就算输了,另一对又继续答辩。在答辩时,语言生动形象,比喻很多。答辩的内容不限于宗教问题,大家可以议论所有一切事情。有些贫苦农奴,往往会利用这种场合,提出一些大家关心的社会问题,用机智而犀利的语言,对那些贪得无厌的剥削者,进行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嘲笑。这种活动,很受群众欢迎。
有经验的老人们都知道:马上就要开始送"鬼"了,藏语叫"吕藏"。可是就在这一段时间,广场上显得非常热闹,一点儿紧张和恐怖的气氛也没有。乍一看去,不像是在送"鬼",而是在过节。只有娜真一个人,既没有听那些生动有趣的答辩,更没有去唱歌跳舞,她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忧虑、不安和焦灼。
正当大家兴致最浓的时候,一群人边吹口哨边呐喊地从庄园里出来了。几个吹腿骨唢呐的人,涨红着脸,拼着全身的力气,使劲地吹。这声音特别尖、特别刺耳,如恶鬼喊叫,似野狼哭泣,使人感到特别凄惨。还有那人皮做的鼓,"通!通!"一下又一下,单调而沉闷,声音不大,但听了却让人感到非常难受,就像敲打在人们的心上。接着,大铜号小铜号,一齐吹了起来;大鼓小鼓,一块儿敲响了,一片恐怖气氛,把刚才的欢乐劲儿,一扫而光。
"'鬼'来啦!""'鬼'来啦!"小孩里有迎上去看的,有拍巴掌喊叫的按照藏传佛教的习惯,拍巴掌是驱鬼、赶晦气的意思。解放以后,逐渐改变了这一旧的观念,表示欢迎和祝贺。,有害怕地扑在大人怀里的。年长的人,则怀着一种恐惧和同情的心理,看着把"鬼"带到广场里来,不知道今年又是哪个可怜的人要遭那份罪。
娜真的身上就像灌了一桶铅水,她要走上前去,却迈不开步;她想抬头看看,却仰不起脖子。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掐住,紧缩着,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刀结从阿妈的怀里挣脱,跑上前去看热闹。